仁济堂的木门被轻轻推开时，檐角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像一串碎玉在碰撞。风裹挟着初秋的凉意钻进来，混着药柜里飘出的当归、黄芪的醇厚药香，却被一股更鲜活的气息轻轻推开——是薄荷的清香，带着点水汽的凉，像一道绿色的小瀑布，瞬间把空气涤荡得清爽起来。
门口站着个扎马尾的小姑娘，白t恤洗得有些发白，牛仔裤的膝盖处磨出了浅蓝的毛边。她怀里抱着个陶盆，盆里的薄荷长得极旺，叶片绿得发亮，边缘的锯齿像被阳光镀了层金边，叶尖还挂着几颗清晨的露珠，晃一晃，就顺着叶脉滚进泥土里，留下一道浅浅的湿痕。
是小宇。苏怀瑾一眼就认了出来。
三年前，这孩子还是首期青少年研学班最调皮的一个，跟着一群小学生挤在药田边，指着紫莹莹的紫苏问：“苏老师，这是不是薄荷长老了，被晒紫了呀？”当时她笑得直不起腰，拉着小宇的手去摸茎秆：“你看，薄荷的茎是四棱形，摸起来有四个小棱角；紫苏的茎是圆的，叶背也是紫的，像抹了胭脂。”
如今的小宇，个子蹿高了不少，站在门口，头顶快到药柜第二层了。她脸上的婴儿肥退了些，眉眼长开了，眼神却依旧亮得像山里的溪涧，只是多了几分笃定。
“瑾姐！”小宇把薄荷盆往柜台上轻轻一放，陶盆与木质柜台碰撞，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她从裤兜里掏出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双手捧着递过来，指尖因为紧张微微蜷着，“我考上中医药大学了！录取通知书！”
苏怀瑾接过通知书，纸页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打开来，“中医药大学”几个烫金大字在光里闪着，照片上的小宇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比现在多了几分稚气。“真好，”苏怀瑾抬头时，眼里也漾着笑，“这盆薄荷是你自己种的？”
“嗯！”小宇用力点头，眼睛更亮了，“从研学班结束那天，您给我的那棵小苗开始种的，现在都发成一大盆了。”她凑近陶盆，指尖轻轻碰了碰叶片，薄荷的清香更浓了些，“它可皮实了，我给它搬家三次，忘了浇水也没死，就像……就像瑾姐说的‘药有灵性’。”
苏怀瑾望着她，忽然想起三年前的研学班。小宇总爱追在她身后问东问西，问“为什么苍术长得像生姜却不辣”，问“金银花真的是先白后黄吗”，问得最多的，还是各种草药的用处。有次在炮制坊看林晚秋炒白术，她盯着铁锅问：“炒过的药，是不是就像菜加了盐，更好吃也更有用？”当时林晚秋笑得直夸“这孩子懂行”。
“瑾姐，”小宇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小姑娘的脸有点红，眼神却很认真，“我想跟您学认药，就从这薄荷开始。您以前说过，它能治感冒头疼，还能泡水喝，我想知道它更多的本事。”
苏怀瑾转身走到靠墙的抽屉前，拉开最下面一层。里面垫着块深蓝色的绒布，布上躺着个巴掌大的铜药碾——碾槽是半月形的，碾轮被磨得光溜溜的，黄铜的表面泛着温润的光泽，能隐约照见人影。这是祖父传下来的迷你药碾，据说是他年轻时给走方郎中当学徒时用的，比寻常药碾小一半，刚好能放进抽屉。
“这个给你。”苏怀瑾把药碾放在小宇手里。铜器沉甸甸的，压得小宇的手腕微微往下沉了沉。“认药，先认‘性’——不是性别，是性子，是它能治什么病，怕什么、喜什么。就像这薄荷，看着普通，性子却凉丝丝的，能散风热，治头疼嗓子疼；还能疏肝气，心里堵得慌时，泡杯薄荷茶，就像给心里开了扇窗。”
她拿起一片薄荷叶，放在小宇鼻尖：“碾药呢，先碾‘心’——得有耐心。以前的药工碾药，一碾就是一下午，不是急着出活儿，是借着碾药的劲儿，琢磨这药的脾气。就像这薄荷，你急着碾，叶片碎了，香气也跑了；慢慢碾，让它的清凉气儿匀匀地渗出来，药效才最好。”
小宇捧着药碾，指尖轻轻摩挲着碾槽里的纹路。那纹路里积着薄薄一层包浆，是几十年的摩挲留下的温度。她忽然想起研学班最后一天，苏怀瑾教大家碾山楂，她急着碾成粉，结果碾轮卡住了，还是苏怀瑾握着她的手，一下一下慢慢碾：“别急，药比你急，你就得比它稳。”
“我记住了！”小宇突然往后退了半步，腰弯得笔直，给苏怀瑾鞠了个躬。马尾辫垂下来，扫过陶盆里的薄荷叶，惊得露珠又滚下来几颗。“瑾姐，我以后一定好好学，像您一样，把中药讲给更多人听。”她抬起头时，眼里闪着水光，却笑得格外亮，“我要让他们知道，薄荷不只是泡水喝的花草，是能治病的药；就像枸杞不只是零食，能补肝肾；生姜不只是做菜的，能散寒——中药就在生活里，不是老古董。”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落在陶盆的薄荷叶上，叶片的脉络看得清清楚楚，像绣在绿缎上的银丝。光线也落在那枚铜药碾上，黄铜的光泽反射开来，碎成星星点点，撒在小宇的手背上、衣襟上，也撒在苏怀瑾的眼底。
风铃又响了，这次的声音格外轻快。苏怀瑾忽然觉得，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方子、药碾原样传下去，是把“认药的仔细”“碾药的耐心”“对药的敬畏”，像薄荷的香气一样，慢慢渗进年轻人的心里。
小宇抱着陶盆，手里攥着那枚铜药碾，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瑾姐，等我放假，就来给您当学徒！帮您碾药、认药！”
“好啊。”苏怀瑾笑着点头，看着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怀里的薄荷绿得耀眼，像一团会跑的春天。
药柜上，那盆薄荷还在轻轻摇晃，叶片上的露珠终于坠了下来，落在柜台的木纹里，晕开一小片湿痕，像一滴悄悄记下约定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