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风,带着槐花的甜香和泥土的潮气,从车窗缝隙里钻进来。徐大志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翻腾得更厉害了——期待里掺着兴奋,兴奋里混着忐忑,活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蒋伟双手握着方向盘,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徐大志妹妹徐大敏正望着窗外发呆,而坐在她旁边的黄建国则板着一张脸,活像谁欠了他八百吊钱。
“蒋哥,快到了吧?”徐大敏突然开口,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转过这个弯就是。”蒋伟应着,脚下油门不自觉地松了松。
天色将晚未晚,西边天际还残留着一抹橘红,东边却已泛起了深蓝。蒋伟顺手拧开车灯,两道明晃晃的光柱劈开渐浓的暮色,不偏不倚地照进了村口。
这一照,可不得了。
原本静谧的小山村像是被这两道光唤醒了。几个蹲在村口石磨旁抽旱烟的老汉齐刷刷抬起头,眯着眼朝光源处张望;正在井边挑水的妇人放下扁担,手搭凉棚往这边看;就连那些在土路上追逐打闹的土狗,都夹着尾巴退到路边,警惕地竖起耳朵。
“好家伙,这阵仗。”徐大志嘀咕着,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这可不是他小题大做。在这个藏在东南山区褶皱里的小村庄,自行车都还没普及呢。谁家要是有辆永久牌自行车,那得是逢年过节才舍得骑出来的宝贝。至于摩托车?全村拢共就一辆嘉陵牌,是村支书家的二小子从广东打工带回来的,平时停在院子里,用塑料布盖得严严实实,赶上阴雨天,还得推进屋里去。
徐大志还记得,上次他让蒋伟开车送他回来,开的就是那辆旧皇冠,村里老少爷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这个摸摸车门,那个问问价钱,足足热闹了小半天。
而这次,他们开的是大奔。
乡长下村检查工作,骑的是辆幸福250摩托车,突突突地来,突突突地走,后面扬起一片尘土。在村里人有限的认知里,只有县里的大领导才坐小轿车,而且——徐大志敢打赌——绝对没有这辆气派。
车子缓缓驶过村中那条唯一的土路,轮胎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几个光着脚丫追着车子跑的孩子,被自家大人厉声喝止,拽回了院里。
徐大志透过车窗,看见黄建国整了整他那身天蓝色工装的领子,坐得笔直。徐大敏则悄悄摇下车窗,打量着外面。
车子最终在一处略显破旧的院落前停下。青砖垒砌的院墙经过多年风雨,已经斑驳不堪,墙头上几株野草在晚风里轻轻摇曳。那扇熟悉的木门虚掩着,门板上贴着的门神画像褪了色,但依然尽职地守卫着这个家。
最先被惊动的,不是昨天早已到家的母亲袁翠英,也不是黄建国那急性子的老爹黄强,而是村里那群野惯了的孩子们。
这帮小崽子,天不黑透是绝不回家的。此刻,他们被这个突然闯入的“钢铁巨兽”吸引,呼啦啦围了上来,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只敢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睁着一双双清澈又好奇的眼睛,上下打量着。
车灯还没熄,明晃晃地照着孩子们沾着泥点的小脸,照着他们破旧的衣衫,也照着他们眼中毫不掩饰的惊奇与羡慕。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壮着胆子往前凑了凑,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想要触摸那光洁如镜的车门,指尖眼看就要碰到,又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了回去,引得身后一阵哄笑。
徐大志推门下车,黄建国和徐大敏也从另一侧下了车。
孩子们顿时叽叽喳喳地叫嚷开来,称呼五花八门:
“大志哥!”
“建国叔!”
“小舅舅!”
甚至还有个扎着冲天辫的小丫头,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小外公!”
徐大志被这混乱的辈分逗乐了,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萝卜不大——长在背(辈)儿上了。几代人繁衍下来,这村里的辈分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黄建国显然是个有心人。他变戏法似的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脸上挤出些不太自然的笑容:“来,吃糖,吃糖。”
孩子们的眼睛瞬间亮了,一窝蜂地涌向他,伸出脏兮兮的小手。黄建国耐心地给每个孩子都分了几颗,轮到那个喊“小外公”的小丫头时,还特意多抓了一把。
趁着这工夫,徐大志打量着这个熟悉的家。
“吱呀”一声,那扇虚掩的门被完全推开了。
母亲袁翠英系着一条围裙,站在门口,她看了看徐大志,再看看被孩子们围着的徐大敏和黄建国,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成了一句:“都…都回来啦?”
“妈!”徐大敏快走几步,挽住了母亲的胳膊。
黄建国也赶紧分完最后几颗糖,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阿姨。”
袁翠英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目光在他那身过于板正的天蓝色工装上停留了一瞬。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大嗓门由远及近:“来了?车都开进村了,我还在坡上就听见动静了!”
人随声到,一个身材干瘦、皮肤黝黑的老头风风火火地闯进院子,正是黄建国的父亲黄强。他穿着一件旧汗衫,裤腿挽到膝盖,脚上踩着一双沾满泥巴的解放鞋,看样子是刚从地里回来。
黄强绕着大奔走了一圈,嘴里“啧啧”有声,伸出手想摸摸车顶,看到自己手上的泥,又讪讪地收了回来。他抬头看向徐大志,眼神热切:“大志,这是…你集团的车?得不少钱吧?”
“黄叔,”徐大志笑着递过去一支烟,“也没多少钱,做生意嘛,总要撑个场面的。”
黄强接过烟,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别在了耳朵上,目光却依旧黏在车上:“这车,比县长那桑塔纳看着还气派!”
他的声音很大,引得左邻右舍都探出头来张望。一些胆大的村民也慢慢围拢过来,隔着院墙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袁翠英家大小子是真出息了!”
“开这么好的车,得是挣了大钱了吧?”
“听说在兴州城做大生意呢…”
“看看人家,再看看咱家那个…”
徐大志一边应付着黄强连珠炮似的提问,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母亲和妹妹她们。
袁翠英已经拉着徐大敏往屋里走了。
黄建国似乎想跟徐大志或者自己父亲说点什么,却被他妈不着痕迹地挡了一下,只好跟着他妈走了。
徐大志打开后备箱,蒋伟已经开始往下搬带给袁家人的礼物。给舅舅家的营养品,给表妹她们的新衣裳,还有给黄叔带的两箱好酒。
黄强一看还有自己的份,脸上更是笑开了花,连忙上前帮忙,嘴里不住地说:“你看你,回来就回来,还带什么东西,太见外了…”
礼物搬完,围观的村民也渐渐散去,只有那几个吃了糖的孩子,还意犹未尽地在车子周围转悠。
徐大志锁好车,拍了拍手上的灰,对黄强说:“黄叔,进屋吧,晚上咱爷俩喝点。”
“好好好!喝点喝点!”黄强连连点头,搭着徐大志的肩膀往屋里走,压低了些声音,“大志啊,你跟叔透个底,建国没少让你操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