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又传来贺老夫人的应答声:“好,好!你莫急,上蹿下跳的,猴儿,挡我眼睛了。”
宋妙一进二门,就见几人都在檐下,贺老夫人坐着,后头放着一小座冰山,又有两个侍女得个小矮凳,也坐着,拿扇子给她轻轻扇,一边扇,一边笑呵呵看着这边唱戏。
珠姐儿“哎哎”叫唤,跺着脚,老老实实让到一旁,又看小莲,急急道:“咱们大点声,不怕哦!”
两个侍女,两个嬷嬷,好几个侍从,又有贺老夫人同珠姐儿齐刷刷看过来,小莲其实有些胆怯,但一抬头,得见宋妙,又转头看到珠姐儿,硬着头皮,开口自我介绍了一番,又道:“……背了十三篇《黄帝内经》,认了一百三十几样《本草经》上的药材……”
她声音其实还是有点发虚,但是一回答完毕,珠姐儿已经带头鼓起掌来,极认真地道:“小莲说得太好了,比刚刚头一回要大声了好多!”
一时屋檐下,人人都跟着她鼓掌。
小莲脸都红了,虽有点窘迫,更多的却是舒了口气。
明日就要去面见陈老先生引荐的林大夫,她内心全是焦虑不安,娘又不住叮嘱,要自己好好表现,千万不能辜负了娘子、老先生好意,这样难得机会,要是错过了,一辈子都后悔。
虽然知道这是正理,但除却把那些个书背了又背——也背不了多少,医书的内容太多,她很多只能死记,背得就慢,也没旁的办法——越发着急了。
自打同珠姐儿交了朋友,两人虽不能时时见面,书信却是能常通的,有时候是请托上门来的何公子或是东南西北枝等人帮忙捎带,有时候是让来送信的贺家从人带回去。
不过是聊些家长里短,吃了什么,学了什么,干了什么,又要再干什么,另有我想你,你想我吗,你不如我想你之类的话,来来往往并不着急,慢悠悠的。
上封信却跟从前不同,她说了定下的拜见林大夫日子,又表达了自己担忧之后,当天就得了珠姐儿回信,随后就是贺家下了帖子,隔日,也就是今天,珠姐儿就跟着贺老夫人一齐上了门。
因珠姐儿说,此时背书也背不了多少,不如挪出时间来练练胆子,好过到时候肚子里有货,偏偏讲不出来,就算肚子里没货,看着唬人,说话流利,也更讨人喜欢些。
——结果一演练就演练了一下午。
珠姐儿做的是那个主事的,不但要指挥哪个站哪里,哪个做什么角色,还要指定谁人问什么问题——她昨日拟了长长两页纸的问题单子,特地去讨教了好几位大夫,而今就拿来“演练”。
练着练着,小莲觉得自己虽没有太多进益——毕竟不会的东西还是不会,但是站在人前时候,比起原先,要好太多了!话也敢开口说了!
眼见后头在这里认真演练,宋妙站了片刻,也不上前打扰,正要避开,那珠姐儿一回头,已经见到她,“啊呀”一声,迈着小短腿快快跑过来,口中叫一声“宋姐姐”,又绕着她撒娇道:“姐姐,我们这一下午的,姐姐刚刚也看着的,可太忙了!”
又道:“小莲好辛苦的,我也老卖力了——今晚我跟小莲能不能多吃一只鸽子呀!祖母可太好、太疼我们啦!七哥哥也好,他下午读了书!他们也都要多吃一只!”
珠姐儿说完,却又转回头,巴巴地去看贺老夫人。
得了来自孙女的认可,贺老夫人本来要说话,一时也闭了嘴,对上宋妙看过来的眼神,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宋妙早听何七说过,因珠姐儿胎里没有养好,生出来的时候不足月,指甲都没长齐,从小体弱,尤其脾胃虚弱,一旦稍稍多吃,就容易积食。
因肉食尤难克化,家里总管着她,不叫多吃。
小儿多馋嘴,珠姐儿也不例外,但她却很懂得不去为难丫鬟嬷嬷,从来嘴馋时候,都会自己主动问过能说话的大人再吃。
贺老夫人点过头,犹豫了一下,许是觉得多吃一只鸽子实在过了头,便又找补回来一句,道:“那你跟小莲分着吃一只,不要顾着自己一人吃独食。”
珠姐儿闻言,撅着嘴巴,不高兴地道:“祖母近来怎么老看不起我!我珠姐儿是那等小气人吗!本来就是要同小莲一道分吃,你这样说,叫我心都碎啦!”
贺老夫人哈哈笑,摆手道:“错了,我错啦!我们珠姐儿跟小莲好,人也大方,不用旁人提醒,自己就会主动分着吃!”
又笑着对后头宋妙道:“小娘子给她们选一只最肥的吧,就当我这个老婆子给小的赔不是了!”
珠姐儿实在好哄,听得自己跟小莲得了一只最肥的鸽子,一下子就好,绕着贺老夫人团团转,跟从前似的,不住把“我就晓得祖母最好了”等等话语来回颠倒说,说了几句,一拍脑袋,道:“哎呀,给那鸽子搅得,正经事都要忘了——祖母,你还好多问题要问呢!”
“你要说:嗯,倒也勉强算是个肯学的,那小莲,你背几味《本草经》的药来听听!”
她一边说,一边盯着贺老夫人,催着她好好板着脸,等到催完,又催进来的何七要不就赶紧回前头读书,要不就快快过来坐着,不要干站着碍事,再要拿眼神鼓励小莲,还要忙里偷闲,向宋妙投来嘟嘟脸地一笑,仿佛在说——“快瞧啊,我棒不棒,快夸我啊宋姐姐!”
宋妙笑着冲她用力点了点头,避让开去,不打搅这里的“正经事”。
见得时辰不早,宋妙去了后头大厨房。
厨房里放了不少多层架子,架子上一层又一层地摆着竹编大簸箕,又有大饼正同两个帮工娘子一起称量肉干、墨鱼干,另拿油纸封装,用浆糊贴上标识。
宋妙进了门,问了几句话,又点查了下肉干情况,估着时辰,喊了大饼去前头搭手备菜烧火。
贺老夫人没有点菜,只叫她看着做,说祖孙俩连着何七简单吃一口便饭就行,又说别把他们当客人,只当小孩长辈之间的互相走动,但宋妙自然不会那样简慢。
今日主食虽有叉烧馒头,但因贺老夫人平素爱吃米食,宋妙还是给她备了米饭。
一桌三个主客,除了何七,另两个一老一小,胃口都不大,小莲做个陪客,也不过搭头,主肉有了烤乳鸽,其他的就要看着来,菜量不可多,菜品却不能少。
因知贺老夫人等人在家中好东西见多了,自己毕竟店小,比食材是比不过的,干脆就只做家常菜。
烤肉生火,汤就要降火,宋妙预备给煲的是白菜干龙骨汤,当中白菜干微寒,清热利肠,龙骨性平,滋阴润燥,又补了润肺止咳的南北杏仁各一小抓,再有健脾润肠的无花果干,添一点黄豆,陈皮一片,蜜枣两颗,生姜一块拍扁,大火煮开,慢慢撇了浮沫,复才小火慢慢去炖。
汤坐上,就可以腾出手来去弄别的。
两个人活干到一半,外出采买、送各样吃食的程二娘同张四娘也回来了,一个忙去后头帮着给肉干、墨鱼干翻面、分装,另一个就在这里帮忙打下手,另又有王三郎停好了车、喂过骡子,重洗打扫完车厢、车轮后,寻了个角落,自去挑水、劈柴,又搬东挪西不提。
而宋妙得了张四娘同大饼两个帮忙,很快把该备的菜准备妥当,忖度着大厨房应当已经收拾好了,才交代二人一起把各色东西挪到后头,预备去大厨房做菜,免得油烟影响客人食欲。
一时生了火,她又安排张四娘同大饼二人自去挑拣食材,好给贺家、何家随从准备饭菜。
“看看有什么能用的,捡自己拿手的凑一桌菜。”
两人都是头一回真正亲手给客人下厨,立刻紧张起来,各自忙碌。
宋妙得了他们打下手时候,自然轻松,此时只剩得自己一个人干,同样驾轻就熟,该炒的炒,该煎的煎,按着先前贺老夫人交代的时间做完,一点也没耽搁,将人请上了桌。
今日做祖母的先不论,做孙女的跑来跑去,又不住动脑,是真的忙饿了,另有何七,抱着两本书看了一下午,也早已饿了,于是一大一小,却是一齐仰着头,盯着二门等上菜。
头一道自然就是烤乳鸽。
中午时候已经烤过一炉子,吃得一群夫子一个两个恨不得为其着书立传,此时一端上来,还没走出二门,香味已经飘出去,引得一直端坐的贺老夫人也深深吸了口气,抬首来看。
烤乳鸽的皮是比金黄更重一点的焦糖黄,油而亮,全身都裹着热炭逼出来的一层薄油,乍看上去,甚至不如纸厚,真正蝉翼似的,透过皮,下头的肉汁在薄皮和嫩肉中间被烤出来的一层空隙里,非常缓慢地流淌。
这一道菜,宋妙是自己来上的。
她把热盘子摆在桌上,轻声解释道:“这乳鸽特别烫,小心些吃,本来要斩件,分二或是分四,只是一旦切开,肉汁就跑了,我想着还是先来问一句——切不切呢?”
“我不切,我倒要自己瞧瞧肉汁究竟怎么个跑法——倒是珠姐儿那一只肥鸽要切一切。”
因坐的是四方桌,桌子也称不上大,贺老夫人根本不用侍女帮忙布菜,甚至觉得碍手脚,此时听得宋妙这般介绍,老眼犀利,一句话还没说完呢,那筷子一伸,立时就把当头一只烤乳鸽夹进了自己碗里。
何七也连忙跟上,给自己夹了一只,道:“我也不用切,我嘴大,自己晓得啃!”
唯有自认也同样嘴大,却因为想跟小莲分而食之,不得不等候切开的珠姐儿,据着边上小桌,急得几乎要跺地。
等开好的鸽子送过来,一老一大两小,几乎是同时一起在吹气。
好烫的鸽子,还没凑近嘴巴,那热气就开始往人脸上扑,皮极度的薄,酥脆,那脆甚至有一点干的感觉在里头,筷子一碰到,就会发出明显是“嚓嚓”的硬质摩擦响声。
贺老夫人捉着两只鸽子腿,本意是想着掰一条下来先啃上一口,尝尝是个什么味道,但是刚一撕开,“卟”的一下,滚烫的肉汁混着油汁,几乎是飚出来的,险些喷到她脸上。
她给唬得一躲一让,又忙把那鸽子重新扔回碗里,等确认是虚惊一场了,方才松一口气,此时低头一看,碗底已经积蓄了厚厚一层汁水。
但哪怕已经先流失了这许多,等她终于真正咬下去的时候,依旧还能满嘴都是汁水——肉汁是迸发出来的,当真可以用磅礴来形容,滚烫、鲜亮、咸鲜,一点没有腻口的感觉,柔滑中带一点比例恰好的油润感,鲜甜得不得了。
再一咬,皮薄而酥,香得不行,里头鸽子肉质细嫩,哪怕胸脯肉也是一点也不柴——十七天妙龄鸽,肉的纤维还没有长成,肥瘦比例刚刚好,汁水充盈,全不会塞牙,即便是贺老夫人这样的老太太,咬起来也很轻易。
调味特别好,腌得更好,完全没有一点不好的腥臊,腌料腌透了,哪怕肉最厚的部位也是足味的,甚至吮骨都带香,但是薄肉层又不会过咸,或是调料味过重。
这调味让人吃不出什么多余香料的味道,满嘴都是咸鲜和肉本身的鲜香,简直像是只放了盐,凸显的只是肉香。
鸽子烤得太香、太嫩,咬下去的每一口都会滋油、透汁,分明足有六只了,还是吃得桌上人人意犹未尽。
但此时菜已经一道又一道地上齐了——汤早已揭盖摆着,甘醇得很,喝几口,从喉咙一路润,润到肚子里。
叉烧一盘,刚出炉,极香,肥而不腻,满口留香。
菊花芯炒猪肉条一小碟,菊花芯带着嫩,比黄豆芽更脆口,更多汁,猪肉条只稍稍拿酱油抓了一下,炒得非常嫩,一口肉香,一口菊花芯清香。
另又有清炒苦瓜小小一盘,这菜先炒,最后又回锅再炒,足油,但是不腻,炒得软熟,苦中回甘,甘中带甜,清清苦苦的——小莲、珠姐儿不肯吃,何七皱着脸不爱吃,唯有贺老夫人不住点头,频频动筷,几乎吃了个干净。
再有酸溜藕尖,炒得鲜酸脆嫩,莲藕清香十足,另还有珠姐儿点名的蓑衣黄瓜,贺老夫人想再吃的紫苏黄瓜。
饭后小点是冰糖绿豆沙饮子一小碗,甜得恰好。
三人吃完,分明饱了,尤嫌不足,临行前,珠姐儿还没说话呢,贺老夫人已经当先道:“明日且看那林大夫怎的说,不管怎样,我都使人来问,先叫我们晓得一声——若有好消息,我明晚还带珠姐儿来给小莲庆贺!”
何七不好插嘴,只得拼命朝宋妙使眼色,点头之余,还拿食指不住指着自己示意。
三人吃的是早晚饭,乘车走了,天色还是大亮的。
才把人送走,前堂还在收拾打扫,宋妙不用亲自动手,正要喝两口茶好去后头理一下分工,就听得外头传来一道兴冲冲声音。
那人隔门叫道:“宋小娘子,在也不在的?我老辛!”
宋妙闻言,忙把手头茶盏放下,出门一看,果然外头站着辛奉。
他已经不再用拐杖,此时咧嘴笑着,站在门外,见宋妙出来,十分高兴得意模样,指着边上一个中年人,大声道:“看我给你带了谁来——是牛行街的匠人,姓甘,他会做炉子!宋小娘子不是说想要个大炉子吗?”
“走,到后院瞧瞧去,你想造什么样的,同他说——你嫂子已经付了账了,这炉子,她给你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