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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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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乡间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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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叶镇坐落于这片山峦环抱的盆地里,白日里也少见行人。

唯有田垄间蒸腾起的地气,扭曲着远处低矮农舍的轮廓,偶尔几声有气无力的蝉鸣,更添几分死寂。

曾国荃一身靛青细布便袍,站在大夫第宽敞却空旷的前庭,目光掠过新砌的、还带着潮润水气的青砖照壁,投向院墙外更远处那片被暑气模糊了的田野与山影。

大夫第修葺一新,雕梁画栋,气派非凡,却像个华美而无声的戏台,只演给他一个人看。

他刚自江西巡抚任上被罢归,数月赋闲,朝廷那点微薄的半俸,只堪堪维持这偌大宅院表面的光鲜,内里早已是捉襟见肘。功名富贵,似乎被这湘中的暑气一并蒸干了,只剩下一片焦渴的虚无。

一个身影匆匆穿过前院,脚步带起细微的尘土,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是管家曾贵,他双手捧着一个沉甸甸、毫不起眼的樟木箱子,箱体油亮,显是常年摩挲所致,上面贴着两道褪了色的、印有模糊官印的封条。

箱子轻轻落在院中石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像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

“九爷,”曾贵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长途奔波后的沙哑,“江宁来的快船,刚送到码头。大帅府上的亲兵,亲自押来的,只说一句,‘九爷亲启,十万火急’。”

江宁!大哥!

一股强烈的悸动猛地攫住曾国荃的心。他猛地转过身,几步抢到石桌前。

手指触到那冰冷的樟木箱盖,竟微微有些颤抖。

他屏住呼吸,指甲小心地刮开封条边缘的蜡印,轻轻掀开箱盖。箱内铺着一层吸潮的石灰,石灰之上,一封厚实的信笺压着几叠色泽黯淡、捆扎齐整的官票银两。

信是曾国藩亲笔,字迹瘦硬峻峭,力透纸背,却比往日更显出一种压抑的沉郁:

“沅甫吾弟如晤:”

“金陵克复,天京一炬,功成之日,亦是谤兴之时。朝廷忌惮,言官汹汹,谤书盈箧,直指吾兄弟拥兵自重,图谋不轨。朝堂之上,几无立足之地。兄每思及此,寒彻骨髓。功名富贵,不过浮云;身家性命,悬于一线。兄已决意,稍待时机,便当上表乞骸,归老林泉,以求全身而退,保我湘乡曾氏一门平安。”

“故托弟一事,务必谨慎周全。老宅思云馆,乃先父课读我等之地,遗泽犹存,风物清嘉。兄欲于其侧,营建新宅,以为日后归养之所。不求华屋广厦,但求容膝安稳,能避风雨,能藏几卷残书,足矣。宅名拟取‘富厚堂’,取‘富润屋,德润身’之意,亦寓‘富而好礼,厚德载物’之训,聊表心迹,稍息物议。图纸附于信后,乃兄与幕中精于营造者反复斟酌而定,格局力求素朴,风水务要周正。”

“兄宦海浮沉数十年,俸禄所余,尽在于此箱中,一并交付吾弟。一切营造诸事,悉委吾弟主持调度。务求俭省,务求坚固,切切!兄在江宁,如坐针毡,日夜悬望。惟愿此宅早成,得遂归乡之志。余不一一,万望珍重。”

“兄国藩手泐。乙丑年七月既望。”

信纸在曾国荃指间簌簌作响。他读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入他的眼底心间。

大哥要辞官了!不是功成身退,而是被逼退!那字里行间弥漫的寒意与恐惧,远胜湘中八月骄阳的酷烈。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鹰隼般射向木箱深处。图纸之下,便是大哥半生的积蓄。他伸手探去,将那几叠厚厚的官票尽数取出,手指飞快地捻动着,清点数目。

一遍,两遍……他脸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捏着银票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起来。

“曾贵!”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九爷?”曾贵被那眼神慑住,心头一凛。

“取算盘来!快!”

算珠在曾贵手中噼啪作响,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曾国荃死死盯着跳动的算珠,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预算的数字他早已烂熟于心——那是大哥信中强调“俭省”前提下,按图纸规模匡算的最低所需。

算珠最终停下的位置,像一个冰冷的嘲讽。

“少……少了整整三成!”曾国荃猛地一掌拍在石桌上,震得木箱都跳了一下,石灰粉末簌簌落下。

“三成!大哥……大哥竟窘迫至此?还是……”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莫非大哥在江宁的处境,已到了朝不保夕、不得不预留后路的境地?

这“富厚堂”的修建,不仅是养老,更是他预留的一条退路?这个念头让曾国荃脊背瞬间爬上一层冷汗。

他颓然跌坐在石凳上,双手撑住额头,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压下。

大哥的嘱托,曾氏的退路,这千斤重担,如今落在他肩上。

银钱短缺三成,这富厚堂如何建得?大哥信中那“务求俭省,务求坚固”八个字,此刻重逾千斤,字字如锤,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退?无路可退!这“富厚堂”,已非一宅之建,而是关乎整个曾氏一族在风暴来临之际能否存续的堡垒!

荷叶镇富厚堂的选址,就在大夫第东面不足一里之地,紧邻着那栋承载着曾家父子无数晨昏诵读记忆的思云馆旧址。

思云馆早已倾颓,只余下几段残破的石基和几株枝叶虬结的古樟,在秋日的风里发出低沉的呜咽,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荣光与如今的萧索。

曾国荃独自一人,踏过荒草丛生的瓦砾场。脚下是破碎的砖瓦,硌得生疼。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绘制精密的富厚堂布局图。

图纸上的线条清晰规整,标识着正厅、藏书楼、练兵坪、水榭花亭……每一处都寄托着大哥“富而好礼,厚德载物”的期望。

可这期望,如今却因那短缺的三成银钱,显得如此脆弱飘摇。

“务求俭省……务求坚固……”他喃喃自语,目光却锐利如刀,反复审视着图纸的每一个角落。

练兵坪,按图需夯实黄土三丈,再铺以特制三合土。

这太靡费!他提起笔,饱蘸朱砂,在练兵坪的标注上狠狠画了一个圈,在旁边批下:“黄土减半,下埋陶管暗渠泄水,上覆三合土薄层即可!”

笔锋凌厉,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目光再移向那四座并排而立的藏书楼,图纸要求地基需深过普通宅邸一倍。

“不行!”他断然否决,“大哥爱书如命,藏书楼乃精神所寄,更是传家根本!地基非但不能减,还要加厚!深掘一丈五尺,以糯米浆拌石灰三合土层层夯实,务要坚如磐石!”

朱笔重重落下,在藏书楼的位置留下醒目的批注。

水榭花亭的琉璃瓦?换!统统换成湘中本地烧制的坚实小青瓦!雕花窗棂?简省!只于正厅门面略作修饰,其余一律用朴素直棂窗……

图纸上朱砂批注越来越多,像一道道带血的勒痕,勒紧每一分不必要的奢靡。

这“俭省”二字,此刻在他心中,已不仅是大哥的嘱咐,更是维系这宏大工程不至于半途夭折的救命绳索。

然而,再如何精打细算,那短缺的三成银钱,依旧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窟窿,沉甸甸地悬在心头。

向大哥开口?念头一闪便被狠狠掐灭。大哥信中那沉郁绝望的气息犹在眼前,江宁那边,恐怕已是自身难保。

这最后的积蓄,或许就是他全部的身家了。

夜深人静,大夫第的书房里只余一盏孤灯。

曾国荃枯坐良久,眼神变幻不定。终于,他猛地起身,打开书桌暗格里一个紫檀木小匣。

匣中别无他物,唯有一方温润凝腻、色如熟栗的田黄石印章。

这是早年一位故交所赠,石质绝佳,雕工精湛,刻着“沅甫手泽”四个篆字,是他最心爱之物,也是他私藏中价值最巨的一件。

他拿起印章,指腹摩挲着那温凉的肌理,眼中闪过一丝痛惜,旋即被更深的决绝取代。他唤来曾贵,声音低沉而稳定:“明日一早,你持此物,秘密去趟长沙府,寻最大的‘宝泉斋’古玩铺子,找陈掌柜。告诉他,急用现银,价钱……随他开。”

田黄印章被取走的次日,曾国荃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只带着一个机灵的小厮,悄然离开了荷叶镇。

马车在湘中的官道上颠簸,车轮碾过干硬的土路,扬起细长的烟尘。

他的目的地,是湘潭。

湘潭码头,湘江浩荡,千帆竞渡。江风裹挟着水汽、桐油味以及商货的驳杂气息扑面而来。

曾国荃站在码头旁一座气派的“裕泰”商行门前,仰头望着那黑底金字的招牌。

商行主人朱焕庭,湘商巨擘,早年贩运漕粮木材起家,与湘军后勤素有勾连,也曾受过曾家些许庇护。

曾国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昔日统兵数万、叱咤疆场的“九帅”,今日却要为一个“钱”字,向商贾低头借贷!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感灼烧着他的喉咙。但思及大哥的处境,思及那尚未动工的富厚堂,他咬紧牙关,迈步走了进去。

厅堂轩敞,楠木桌椅光可鉴人。

朱焕庭五十开外,面团团富态,一身酱色绸缎长袍,见曾国荃进来,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堆满热情的笑容迎上前:“哎呀呀!不知九帅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亲自奉上香茗,眼角余光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曾国荃那身过于简朴的衣着和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凝重。

寒暄几句,曾国荃放下茶盏,开门见山:“朱老板,实不相瞒,今日冒昧登门,是有一事相求。”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家兄欲在荷叶老家修建一处归养之所,名为‘富厚堂’。工程浩大,然眼下……周转略有不济。欲向贵号暂借纹银一万五千两,以一年为期,愿以湘乡老宅田产作押,利息……按市面最高。”

他说出“最高”二字时,心如同被针扎了一下。这是饮鸩止渴!

朱焕庭脸上的笑容未变,眼神却瞬间锐利起来,如同精明的商人审视着待价而沽的货物。

他捻着颌下几缕稀疏的胡须,沉吟不语。

厅中一时只闻得窗外湘江隐隐的波涛声和远处码头的喧嚣。

空气仿佛凝固了。过了好半晌,朱焕庭才慢悠悠开口,笑容依旧热情,话语却如江风般带着凉意:“九帅言重了。曾大帅为国柱石,功勋盖世,能为他老人家归养尽点心力,是朱某的福分!只是……”

他话锋一转,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为难,“近来生意着实艰难,银根奇紧。一万五千两……数目不小啊。这抵押嘛……湘乡田产固然是好,只是处置起来,未免……远水解不了近渴。九帅您看……”

曾国荃的心沉了下去,脸上却不动声色:“朱老板有何高见?”

朱焕庭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亲昵:“九帅,听说……令兄在江宁,收缴过一批……嗯,前朝内库的楠木大料?”

他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若能得此等良材一二根,充作商行镇库之宝,那这一万五千两,利息好说,抵押亦可再议!”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曾国荃瞳孔骤然收缩。

太平天国天王府的楠木!那是绝对的禁物!

大哥在金陵破城后,为了避嫌,对这些敏感物资的处置极其谨慎,深恐落人口实,引火烧身。这朱焕庭,竟敢将主意打到这上面!

一股怒火直冲顶门,曾国荃几乎要拍案而起。

然而,朱焕庭那似笑非笑、稳坐钓鱼台的神情,像一盆冷水浇下。

他看准了自己走投无路!这已非简单的借贷,而是挟制!是乘人之危!

屈辱、愤怒、无奈……种种情绪在胸中激烈冲撞。

他闭上眼,脑海中是大哥信中“谤书盈箧”、“寒彻骨髓”的字句,是那短缺的三成银钱,是富厚堂图纸上那尚未落成的屋宇轮廓。

沉默如同沉重的铁幕,笼罩着整个厅堂。

最终,他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沉沉的死寂,所有的情绪都被一种冰冷的决断取代。

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此事……非同小可,容曾某……思量几日。”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断然拒绝。

离开裕泰商行时,已是夕阳西下。湘江被染成一片破碎的金红。

曾国荃站在码头上,望着那奔流不息的江水,江风吹拂着他微白的鬓角。

他低声对身边的小厮吩咐,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传信给江宁老营的刘副将,就说……我要一批‘老料’,要快,要密。让他……想办法。”

小厮浑身一凛,无声地点了点头。

同治四年的春天,似乎格外眷顾湘中荷叶这片土地。几场透雨过后,被冬日严寒禁锢的生机勃然迸发。

富厚堂的工地上,早已不复昔日的荒芜。巨大的地基沟壑纵横交错,如同大地被剖开的伤口。

成百上千的工匠民夫,如同辛勤的蚁群,在其间奔忙劳作。号子声、夯土声、锯木声、凿石声……各种声响汇聚成一股充满原始力量的洪流,日夜不息地冲击着荷叶镇的宁静。

“嘿——哟!嘿——哟!”

沉闷而整齐的号子声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颤。

练兵坪的工地上,数十名精壮汉子,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汗水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

他们分成几组,正合力抬起巨大的石碌碡,喊着号子,一下,又一下,重重地夯砸着刚刚铺好的三合土层。

黄土被反复压实,泛出一种沉甸甸的青灰色。

“九爷吩咐了,这练兵坪的底子,马虎不得!”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工头,扯着嘶哑的嗓子吼着。

“底下埋的陶管,接头都给老子用桐油石灰封死了!这上面的三合土,给老子夯出铁板的感觉来!将来大帅回来,是要在这里阅看子弟兵的!”

不远处的藏书楼区域,景象更为惊人。四座楼宇的地基轮廓已然清晰,深挖下去的基坑,深达一丈五尺有余,站在坑边往下看,人影都显得渺小。

坑底,工匠们正将熬煮得滚烫粘稠的糯米浆,与上好的石灰、细砂混合,搅拌成糊状的三合土。

浓烈的石灰和糯米混合的奇异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一桶桶滚烫的三合土被倒入基坑底部,再由赤脚的壮工们踩踏平整。

汗水滴落在滚烫的浆液中,瞬间蒸腾起一小股白气。

“加把劲!踩实了!一层干了再浇下一层!”负责监工的老匠人蹲在坑边,声音洪亮。

“九爷说了,这藏书楼是富厚堂的‘胆’,是传家的根!地基得比城墙还厚实!千年万年,水泡不塌,地动摇不了!”

工地的中心,正厅的骨架已经拔地而起。

巨大的梁柱用的正是那批从江宁“秘运”而来的金丝楠木。木料色泽深沉,纹理如金丝流动,在春日阳光下,隐隐透出一种温润内敛的光泽。

几个经验丰富的老木匠,正用墨斗、角尺仔细地校验着每一根主梁的位置,用斧凿小心地修整着榫卯接口。

空气中弥漫着楠木特有的、带着一丝药味的清香。

“啧啧,这木头,这分量,这香气……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好料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木匠抚摸着粗壮的楠木柱身,眼中满是惊叹,“这怕是……前朝宫里的东西吧?”

“噤声!”旁边一个年长的工匠立刻低声喝止,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干活!不该问的别问!九爷弄来的料子,还能有差?仔细你的手艺,对得起这木头就行!”

曾国荃几乎每日都泡在工地上。他换上了沾满泥点的粗布短褂,腰间别着一根硬木短尺。

脸上早已被阳光晒得黧黑,嘴唇因长期操心而干裂起皮。

他不再像初归乡时那般带着巡抚的官威,眉宇间只剩下一种近乎严苛的专注和疲惫。

他时而蹲在练兵坪的夯土旁,用手捏起一点三合土碎屑,在指尖捻磨,感受着颗粒的粗细和粘性;

时而跳下藏书楼深深的基坑,用脚用力跺着刚刚凝结的地基,侧耳倾听那沉闷的回响;

更多的时候,他伫立在那几根巨大的楠木梁柱前,手指细细抚过那温润致密的纹理,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里!榫卯的斜度差了一分!”他指着正厅一根主梁与立柱的接口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拆了,重做!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梁柱承着整个屋顶的重量,一丝一毫都错不得!”被他点到的木匠脸色一白,额头瞬间冒出冷汗,连声应诺。

“九爷,藏书楼西角那根柱子下的三合土,小的看……好像有点泛潮?”一个负责地基的小工头忐忑地过来禀报。

曾国荃眉头一拧,二话不说,立刻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他蹲下身,不顾泥土污秽,用手在柱子根部附近用力抠挖了几下,抓起一把泥土凑到鼻尖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土的颜色和湿度。

随即,他猛地站起身,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底下有暗泉!糯米浆没封住!立刻!把这根柱子周围三合土全部给我凿开!重新熬浆!加三倍的糯米!再给我灌!灌到它冒出来为止!天黑前弄不好,你们这月的工钱就别想了!”

严厉的呵斥声中,工匠们噤若寒蝉,动作却更加麻利起来。

没有人抱怨。所有人都知道,这位九爷虽然苛刻,但工钱给得足,从不拖欠。

更重要的是,他懂行!他懂脚下的土地,懂手中的材料,懂房屋的筋骨。

他挑剔的不是人,而是这栋宅子的命!富厚堂的筋骨,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号子声、夯土声和九爷沙哑却斩钉截铁的指令声中,一寸寸变得坚实、雄浑。

当同治四年的第一场冬雪悄然覆盖湘中大地时,富厚堂的主体骨架已然傲然矗立在荷叶镇东头。

飞檐斗拱的轮廓刺破铅灰色的天空,巨大的青砖墙体沉稳厚重,如同盘踞的巨兽。虽尚未上瓦,门窗未安,但那恢弘的气势、严谨的格局,已足以震慑人心。

占地四万余平方米的庞大建筑群,如同一座拔地而起的微型城池,无声地宣告着曾氏一门在湘中不可撼动的根基。

工地上,喧嚣的劳作声暂时被积雪吸收,只余下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刮过空旷的梁架。

曾国荃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棉袍,独自站在尚未铺设地砖的正厅中央。

脚下是冰冷的夯土地面,头顶是裸露的巨大楠木梁架,纵横交错,如同巨兽的骨骼。

寒风从门窗的空洞处灌入,卷起地上的浮雪和尘土。

他仰头望着那些浸润了特殊桐油、泛着幽深光泽的楠木大梁,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近乎麻木的释然。

主体总算成了。田黄印换来的银子早已耗尽,向朱焕庭借贷的一万五千两也如流水般花去大半。

他缓步走到一根最为粗壮的主梁下,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凉坚硬却又温润如玉的木质纹理。指尖触到的,是价值连城的珍材,更是他心头一块无法卸下的巨石。

这楠木的来路,始终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利剑。

大哥……他日归来,看到这些,会如何想?是震怒于自己的胆大妄为,还是……理解这不得已的苦衷?他不敢深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工地的寂静。马蹄声在富厚堂大门外骤然停住。

紧接着,一个熟悉又带着几分仓惶的声音穿透寒风传来:

“九爷!九爷!大帅……大帅回来了!船已到镇外码头!”

什么?!曾国荃浑身剧震,如遭雷击!猛地转过身,脸上那丝释然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慌乱取代。

大哥回来了?不是说要待时机吗?怎会如此突然?事先竟无半点消息!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裸露的梁柱,堆积的建材,泥泞的场地……

一切都还是工地的模样!还有那几根刺眼的楠木大梁!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空旷的正厅,厉声高喊:“曾贵!备马!快!”

雪粒子被寒风卷着,抽打在脸上,生疼。

曾国荃策马狂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

大哥为何突然归来?是辞官获准?还是……江宁出了大变故?那富厚堂的楠木……借贷的窟窿……无数个念头如同乱箭攒射,让他心乱如麻,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四肢百骸。

他第一次感到这刺骨的寒风是如此难熬。

镇外简陋的码头旁,一艘不起眼的官船静静停泊。

船头,一个身影孑然而立。他穿着半旧的深蓝棉袍,外罩一件洗得发白的玄色披风,身形依旧挺拔,却明显清减了许多。

正是曾国藩。他并未带多少随从,只寥寥数人,神情肃穆。他没有看正匆匆下马、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曾国荃,目光越过弟弟的肩头,遥遥投向那片在雪幕中已显露出庞大轮廓的宅院——他想象中的归养之所,他托付给弟弟的“富厚堂”。

寒风卷起他披风的衣角,猎猎作响。雪花落在他花白的鬓角和胡须上,也落在他那双深陷却依旧锐利如鹰的眼眸中。

他的目光沉静,无喜无悲,仿佛穿透了这纷飞的雪幕,穿透了那尚未完工的高墙巨构,看到了更深、更远的东西。

“大哥!”曾国荃气喘吁吁地奔到近前,声音带着喘息和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雪地上,溅起点点泥浆,“沅甫……沅甫不知大哥今日归乡,未曾远迎,请大哥恕罪!”

他低着头,不敢看兄长的眼睛。一路狂奔而来的勇气,在真正面对大哥那沉静如深潭的目光时,瞬间消散无踪。

巨大的心虚和惶恐攫住了他,那楠木梁,那借贷的银子……像沉重的石头堵在喉咙口。

曾国藩的目光终于从远处收回,缓缓落在跪在雪地里的弟弟身上。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曾国荃感觉无所遁形。

半晌,一声极轻的叹息逸出,仿佛被风吹散。

“起来吧,沅甫。”曾国藩的声音低沉,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深深的疲惫,却并无太多责备之意。

“天寒地冻的,跪着作甚。回家……再说。”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曾国荃的臂膀。那手掌的触碰,冰凉而沉重。

兄弟二人共乘一辆青布小轿,一路沉默。

轿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却隔不开轿内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曾国荃正襟危坐,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袍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几次鼓起勇气想开口,想解释那短缺的银钱,想坦白楠木的来历,想诉说借贷的无奈,但每次话到嘴边,瞥见大哥那紧闭的双眼和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郁倦色,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说起。

轿子并未直接回大夫第,而是在曾国荃的示意下,停在了富厚堂工地的正门外。

曾国藩掀开轿帘,默默地走了下来。

他没有看躬身侍立一旁的弟弟,目光径直投向这片由他亲手规划、却第一次真正踏入的庞大建筑。

工地上覆盖着薄雪,空旷而凌乱。

巨大的梁架结构在雪幕中更显森然。曾国藩缓步走着,靴子踩在积雪和泥土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他走得很慢,目光仔细地扫过每一处细节:厚实如城墙的地基,粗壮得惊人的梁柱,规划宏阔的练兵坪轮廓,以及那四座地基格外深固、尚未封顶的藏书楼。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扫过那些巨大的楠木梁柱时,瞳孔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波澜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最终,他停在了藏书楼区域。

其中一座楼宇的骨架最为完整。他走到一根粗壮的楠木主柱旁,停下脚步。

在曾国荃几乎要窒息的注视下,他缓缓抬起手,苍老而布满细纹的手掌,轻轻抚上那冰凉光滑的柱身。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指腹沿着那行云流水般的金丝纹理,一寸寸地摩挲着,感受着那木质特有的温润与坚硬。

他微微仰起头,目光顺着笔直的柱身,望向高耸的、尚未铺就楼板的屋顶构架。

寒风卷着雪沫,在空旷的梁架间穿梭呜咽。

时间仿佛凝固了,曾国藩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抚摸着楠木柱,久久不语。

他背对着曾国荃,背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峭。

“大哥……”曾国荃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沉默带来的压力,声音干涩发颤,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上前一步,“这楠木……还有营造的银钱……”

“这木头……”曾国藩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仿佛没有听到他后面关于银钱的解释。

他依旧抚摸着那根楠木柱,像是在对柱子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真好啊。致密,沉实,纹路也大气。”

他的手指停在木纹一处自然形成的漩涡处,指尖微微用力按了按,“沅甫,你知道吗?木头是有灵性的。好的木头,吸日月精华,纳地脉生气,能传千年。它比人活得久,比刀剑活得久,甚至比功名富贵……活得都要久。”

他缓缓转过身,深如古井的目光终于落在曾国荃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悲悯的了然。

他看着弟弟那因紧张和愧疚而苍白扭曲的脸,看着他那鬓角早生的华发。

“这宅子,”曾国藩的目光再次投向这片恢弘却冰冷的骨架,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风雪,“建得……太大了。也太……讲究了。”

这句话,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曾国荃的心脏。他浑身一僵,脸色瞬间煞白。

大哥看出来了!他什么都看出来了!节俭是假,艰难是真!这富厚堂的每一根梁柱,每一块青砖,都浸透了他左支右绌、铤而走险的苦涩!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巨大的委屈和心酸猛地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

为了大哥一句嘱托,他殚精竭虑,甚至不惜……

“大哥!我……”他终于艰难地挤出声音,带着哽咽。

然而,曾国藩再次抬手,轻轻制止了他。

他的目光,越过弟弟的肩膀,投向了正厅大门入口上方那预留的巨大空白——那是悬挂堂号匾额的位置。

“富厚堂……”曾国藩喃喃念出这三个字,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极其苦涩、甚至带着一丝嘲讽意味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曾国荃耳中:

“匾额之上,‘富厚’二字之前……”他抬起手,指向那方象征着宅邸灵魂的空白处,指尖沉稳,没有一丝颤抖,“当添‘无慢’二字。”

无慢!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曾国荃脑中轰然炸响!

《论语》有云:“君子泰而不骄,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

无慢,无怠慢之心!无论是对地位高者还是卑者,无论事之大小,皆不敢有丝毫轻忽怠慢之心!

大哥这是在点题,更是在诛心!是在用最锋利的刻刀,将“富厚堂”那华丽表象下,他们兄弟此刻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的真实处境,赤裸裸地刻在了这座尚未完工的宅邸门楣之上!

这哪里是题匾?这分明是大哥对自己,也是对整个曾氏一族,在滔天巨浪袭来前最后的、也是最严厉的警示箴言!

富厚堂?无慢富厚堂!

曾国荃如遭重击,踉跄一步,猛地抬头看向兄长。

风雪中,曾国藩的身影挺直依旧,那指向匾额空白处的手却缓缓垂下,重新拢入袖中。

他那双阅尽沧桑、看透世情的眼睛,此刻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那目光里,没有了责备,没有了失望,只有一种深沉的、沉重的、洞悉一切后的疲惫与……了悟。

仿佛在说:沅甫,你做的,我懂。这其中的艰难,我亦知。然而,前路凶险,大厦将倾,这富厚堂,不过是风暴眼中暂时求得一隅安身的所在。

表面的富丽堂皇,何尝不是一种讽刺?真正的“富厚”,是内心的惕厉,是行事的谨慎,是时刻不敢忘的“无慢”之心!

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筹谋与借贷带来的沉重压力,在这“无慢”二字面前,在兄长这穿透一切的目光下,都变得苍白无力,失去了诉说的意义。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明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曾国荃。

他喉头剧烈地滚动着,胸口堵得发痛,最终,却只是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近乎呜咽的回应:

“弟……明白了。”

风雪更急了。兄弟二人隔着几步的距离,默默伫立在这座耗尽了心血、寄托了希望、却又承载着无尽忧惧的庞大建筑骨架之下。

富厚堂巨大的轮廓在漫天风雪中沉默着,如同一个尚未揭晓的谜题,一个在晚清末世残阳余晖中,静默矗立的、巨大而沉重的问号。

楠木的冷香在寒风中若有似无,与“无慢”二字的箴言一起,无声地渗入这浩大府邸的每一寸肌理,预示着它未来风雨飘摇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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