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别墅区万籁俱寂,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我躺在客房里那张柔软得过分的两米大床上,却感觉身下仿佛铺满了针毡,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一边是陈修那冰冷刺骨的警告:“若是有什么非分之想,我不介意,让你在省城消失。”
这威胁不仅仅针对我,更可能牵连到我心心念念、此刻就近在咫尺的黄文菲。
陈家的水太深,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另一边,则是康队那看似信任实则不容置疑的任务,以及背后所代表的白道律法。
若我不忠于使命,等待我的将是冰冷的镣铐和审判,更会连累王兵、大头,还有一众与我生死与共的兄弟。
两条路,仿佛都是悬崖。
没想到,我杨少杰有一天,竟会被逼入如此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的绝境之中,如同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就在我心烦意乱之际,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发出一下轻微的震动。
我下意识地伸手拿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那个没有存储姓名、却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让我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我如同被弹簧弹起,迅速起身,动作轻捷地换上便服。
为了防止惊动别墅里的陈世柠和可能存在的其他眼线,我深吸一口气,息风步运转,整个人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避开所有可能的监控和感应,离开了这栋奢华却令人窒息的牢笼。
目的地明确——我之前住的那间公寓顶楼。
夜风在耳边呼啸,城市的霓虹在脚下流淌。
当我推开天台那扇沉重的铁门,一眼就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背对着我,站在天台边缘,身披一件宽大的黑色袍子,袍角在夜风中猎猎摆动,带着一种孤寂而神秘的气息。
他的手里,赫然握着一罐啤酒。
看着这道背影,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兵哥。”
那道黑影闻声转过身。
几乎同时,一罐未开封的啤酒带着风声朝我迎面飞来。
我抬手,精准地将其接住,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咔哒”一声,我拉开拉环,仰头畅饮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纷乱。
我抬眼望去,黑袍的兜帽下,正是王兵那张棱角分明、带着几分野性的面庞。
只是,比起上次相见,他的脸上明显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憔悴和疲惫,眼窝深陷,胡茬似乎也没精心打理。
我朝他走去,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轻松的笑容,试图驱散这凝重的气氛:“兵哥,这么晚了,怎么有这等闲情雅致,约我出来喝酒吹风?”
王兵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复杂,仿佛要将我此刻的模样刻进心里。
沉默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阿杰……近来,可好?听说,你跟了陈家那位小姐,在省城,也算是又有了个不错的依托。”
我再次举起啤酒罐,喝了一口,用舌头舔去唇边残留的泡沫,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是她选择了我,不是我选择了她。或许……是我的运气,真有那么一点点好吧。” 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
王兵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女儿墙,目光投向脚下遥远而模糊的城市灯火,感慨道:“阿杰,转念一想,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当初那个跟在我身边,还需要我处处照应的高材生,现在居然也能在省城这道上,独当一面了……”
听着他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感慨,我心中没有丝毫往昔回忆的温馨,反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怀念过去,更像是一种……诀别前的嘱托。
我心头一紧,脸上却维持着苦笑:“兵哥,你说笑了。我这点道行,哪能跟你比。你最近……怎么样?”
王兵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郁结之气,声音低沉:“阿杰,不瞒你说,还真不怎么样。省城……这地方,不好玩,水太深,也太脏。我……打算回去了。”
“回去?!”我震惊地看向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县城吗?那……老陈的仇呢?不报了?!”
王兵的嘴角扯出一抹近乎惨淡的欣然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如释重负的决绝:“仇,当然要报。我已经……将这件事,交给了‘索命门’。”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我,带着一种托付的意味:“十五日之内,陈修,必死。到时候……还需要你,在那边帮我多注意一下动静,确认结果。”
“阿杰,”他低下头,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啤酒罐,铝制罐身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变形声,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怅然和疲惫,“我是真的……累了,是时候……休息了。”
“陈修死后,我跟大头,就先回县城了。大头说……要回去,为老陈守孝三年。我也……我也还有人,在等着我活着回去呢。你是知道的。” 他想起了龙媛,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看着王兵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惆怅和倦怠,我清晰地意识到,这一次,他是真的累了,被仇恨、被省城的尔虞我诈、身心被折磨的痛苦,彻底耗尽了心力。
我从未想过,这个曾经把混迹江湖当作人生乐趣、天不怕地不怕的王兵,有一天会变得如此憔悴,如此渴望逃离。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是否要告诉他,我怀疑陈修可能并非杀害老陈的真凶,背后或许牵扯到更复杂的江湖门派恩怨?
但话到嘴边,我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却因为即将“大仇得报”而显露出一丝解脱的眼睛,我实在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再将他拖入另一个更深的谜团和更漫长的复仇之路中。
就让他认为陈修就是那个“鸦面人”吧。
让索命门去执行这场裁决。
这样一来,至少在他心里,老陈的仇算是报了,他也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与解脱,放下重担,回到他该回的地方去。
只是,当时的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时的不忍和隐瞒,最终会……害了王兵。
我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擦着冰凉的易拉罐边缘,另一只手抬起,重重地扶在王兵坚实的肩膀上,声音低沉而真诚:“兵哥……你确实,该好好休息了。回去,挺好。”
王兵再次仰头,将罐中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仿佛要将所有的苦涩和无奈都吞进肚里。
酒精让他的声音更加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阿杰,其实……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看到我灵魂深处:“你有你的任务在身,我知道。虽然你从来不说,但我明白,你肩上的担子,你所处的境地,并不比我轻松半分,甚至更加凶险。”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地说道:“记住!若是在省城,遇到了什么迈不过去的坎,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一定!一定要告诉我!我王兵,豁出这条命不要,也一定要把你保下来!”
说完,他将空了的啤酒罐捏扁,随手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看着他那副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却只能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道:“我能有什么难事?兵哥,你看我现在,在省城,白道,我有‘身份’掩护;黑道,我现在好歹也算半个陈家的人。真出了事,白道那边自然会想办法把我保下来。你就放一百个心,回你的县城,和龙姐快活去吧!”
王兵看着我,脸上的凝重渐渐化开,最终露出一抹释怀的、带着点戏谑的笑容:“也是……我弟弟现在,这也算是黑白两道通吃了!厉害!恐怕以后,我都不能再叫你‘阿杰’了,得改口,恭恭敬敬地叫你一声‘杰哥’了!”
我也被他这话逗笑了,心中的阴霾暂时被冲散了一些:“兵哥!你就别拿我开涮,折煞我了!”
我们两人相视着,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天台空旷的夜风中传开,带着兄弟间独有的默契和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楚。
笑了一会儿,王兵率先收敛了笑容,表情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伸出手,再次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沉稳:
“阿杰,多的不说了。保重。”
我也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两个字,重重地点头:
“保重。”
下一秒,王兵没有任何犹豫,单手一撑女儿墙,身形利落地一个翻身,便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瞬间从天台边缘消失不见,只留下微微晃动的栏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最终,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我背靠着冰冷的女儿墙,身体缓缓滑落,瘫坐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王兵和大头,也要离开省城了……
一直以来,他们虽然身处暗处,却是我在这座冰冷城市里,能够感受到的、仅有的温暖和支撑。
如今连他们也要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让我感到一阵阵的心悸和空虚。
然而,王兵临走前那句看似玩笑的话,却像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我心中的迷茫和困顿!
——“黑白两道通吃”!
一直以来,我都在为了康队的任务、为了取得陈家的信任而疲于奔命,小心翼翼地周旋在黑白两道之间,如同走钢丝一般,时刻担心坠落。
我一直在付出,在隐忍,在被动地接受双方的审视和考验,却从未想过,要如何利用这特殊的身份,为自己争取一丝主动,攫取一丝真正属于我的力量和利益!
既然你们双方都不是完全地信任我,都只是在利用我,那我杨少杰,为何不能反过来,利用你们双方所赋予我的“便利”和“身份”,来施展一些属于我自己的手段,为自己谋取一条真正的生路,甚至……积累起属于我自己的力量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火般在我心中蔓延开来,驱散了之前的彷徨与无助。
我的眼神,在漆黑的夜色中,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