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十三郎盘坐在粗糙地面上,眉心微微灼痛。
那是强行运转风神之眼残留的感应——虽然不能真正“睁开”那双窥见本源的眼睛,但残存的灵觉仍在皮肤下隐隐搏动,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
他压下那股灼痛,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万象钥展开的光影上。
“辩伪镜的复位间隙,卷帘老吏给出的时间是子时三刻又七分,持续约十分之一息。”
千机君的声音在意识中回响,万象钥的光芒将通明殿的虚影映得纤毫毕现,“但根据通明殿近三千年来的灵力潮汐记录,月满之夜,万卷共鸣会引发阵眼共振……”
投影中,那枚悬浮的古镜周围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灵力流线。在子时三刻的节点,所有流线汇聚,镜面泛起一道涟漪。
“共振会使复位间隙延长百分之三。”
千机君将数据标注出来,“也就是十分之一点三息。这点时间,够你在第一次突入失败后,再做一次折返。”
杨十三郎盯着那多出来的“零点三息”。
在战神传承的“瞬影”身法中,一次完整的突进-折返需要至少零点二息。这多出来的时间,是生与死的缝隙。
“代价是你的经脉会承受双倍负荷。”千机君补充道,“在不能使用风神之眼直接窥破虚妄的情况下,你只能靠计算和本能。”
“那就计算到极致。”
杨十三郎的目光移向戒碑林。九十九座功过碑在投影中沉默矗立,每一座碑的碑文都被千机君解析、重构,推演出可能的问题。
“第三十七碑,碑主陆明,掌惩恶簿八百年。他可能会问:‘若为求真,需行不义之事,当如何?’”
“第四十一碑,碑主……”
“不必念了。”杨十三郎打断了推演,“问心阵没有标准答案。他们要看的不是‘正确’,是‘真实’。”
他闭上眼,在脑海中模拟那些诘问。若问他为何冒险潜入,他会答为求真相;若问他可曾犹豫,他会答未曾;若问他可愿付出代价,他会答已在付出。
道心唯真,如此而已。
“但真正的麻烦在这里。”千机君将画面切换到通明殿外围。
三百六十名天兵正在布防,甲胄是通明殿的制式,但腰间令牌的纹路被放大——倒悬的山岳,镇岳司的标志。在山岳下方,还有一道极浅的刻痕。
“禁”字古文的变体。
“绝杀令。”杨十三郎认出了那道刻痕,“他们接到的命令不是擒拿,是格杀。”
“而且不止一层。”千机君将灵力探测的数据叠加上去,“这些天兵体内流转的灵力,都带着隐晦的星辰属性。他们是镇岳司中修习《镇岳星辰诀》的精锐,结阵之后,可化‘小周天星斗阵’,困杀真仙。”
投影演示出星斗阵的演化——三百六十人如星辰运转,封锁一切方位。阵成之时,连空间都会被暂时固化。
“戒严是假,埋伏是真。”杨十三郎缓缓道,“长生大帝料定会有人来,所以提前布好了网。”
“但网有缺口。”千机君将画面聚焦在通明殿北侧的一处偏廊,“这里,是‘残卷洞’废气排出口。每日子时,会有一次持续三息的废气喷发,期间所有探测阵法会有瞬间的灵力紊乱。”
“三息……”
“够你潜入。但废气中含有残卷焚化后的‘文灰’,沾染上身会留下特殊印记,三日内无法消除。镇岳司有专门检测文灰的法器。”
“也就是说,一旦沾染,三日内我就像黑夜里的火把。”
“没错。”
洞天内陷入沉默。只有万象钥运转时发出的细微嗡鸣,和戴芙蓉丹田处那枚光茧搏动的微光。
杨十三郎看向沉睡的戴芙蓉。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抹痛苦的神色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玉液天香凝成的光茧在她丹田处缓缓旋转,每转一圈,就暗淡一丝。
三个月。这是他们所有的时间。
但现在看来,也许连三天都未必有。
“卷帘老吏的玉简里,还有一条信息。”千机君忽然说。
画面切换回那卷泛黄的玉简。在末尾那行关于“青光”和“计都星盘”的小字下方,还有几个几乎看不见的墨点。千机君将墨点放大、重构,显露出一行更小的字:
“老吏值守残卷洞三百载,每夜子时,皆闻洞深处有翻书声。然洞中唯有废弃旧籍,何人来翻?曾禀上峰,上峰叱曰:‘妄言!’后不复闻。然星图自改案当夜,翻书声骤急,持续一刻方止。”
杨十三郎盯着那行字。
“翻书声……”
“残卷洞里只有废弃的旧籍。”千机君说,“但如果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需要从那些被判定为‘无用、冗余、错漏’的旧籍里,寻找什么东西呢?”
“比如,星图被篡改前的原始记录副本?”
“或者,篡改星图时被遗落的痕迹。”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一个猜测。
如果计都老人真的还“在”,如果他真的参与了篡改星图,那么残卷洞——这个存放所有废弃记录的地方——也许藏着比璇玑阁里更直接的证据。
“但残卷洞的翻书声,老吏后来听不到了。”杨十三郎说。
“因为星图自改案后,翻书声就停了。”千机君接道,“要么是东西找到了,要么是……”
“是那人不再需要翻了。”
洞天外,混沌乱流的呼啸声隐约传来。杨十三郎能感觉到,那些代表镇岳司精锐的流光正在逼近。最近的一道,距离他们藏身的这片裂隙,已经不足三十个时辰。
时间不多了。
“师兄,推演最后一种可能。”杨十三郎说。
“什么?”
“如果我们放弃潜入璇玑阁,转而搜索残卷洞……”他顿了顿,“找到那份证据的概率,有多少?”
万象钥的光芒疯狂流转。无数条数据流碰撞、计算、模拟。三息后,结果浮现:
“基于现有情报,在残卷洞找到直接证据的概率,不足百分之七。但因此触发警报、暴露行踪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三。”
“也就是说,一旦选择搜索残卷洞,我们几乎必定会被发现。”
“是。”
杨十三郎沉默了很久。久到戴芙蓉丹田处的光茧又完成了一次搏动,那淡金色的光芒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一分。
然后他抬起头。
“那就按照原计划。”他说,“子时三刻,从残卷洞潜入,穿过戒碑林,进入璇玑阁。但在经过残卷洞时……”
他盯着投影中那条幽深的甬道。
“我会用留影玉简,记下洞内所有异常的灵力残留。如果计都老人真的在那里翻找过什么,总会留下痕迹。”
“可那样会分散你的注意力。”千机君说,“在辩伪镜前,在问心阵中,任何分神都可能致命。”
“我知道。”
杨十三郎站起身,走到洞天边缘。混沌的乱流在咫尺之外翻涌,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沉睡的戴芙蓉,又看向手中那枚温润的玉简——那是卷帘老吏用三百年值守换来的、通往真相的钥匙。
“但有些险,必须冒。”
他轻声说,像在对自己说,也像在对那枚玉简说。
“因为如果这次错过了,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看清那晚在璇玑阁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洞天外,镇岳司的流光又近了一分。
洞天内,万象钥的光芒渐渐暗下,进入蓄能状态,为七日后那场潜入做最后的准备。
而在通明殿深处,那座墨黑色的石碑上,“计都”二字散发的微光,忽然轻轻摇曳了一下。
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