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扬被张大爷拉到家里吃饭。
所谓的“家”,就是搭在废墟旁的塑料布棚,地上铺着稻草,摆着个豁口的瓷碗。
张大妈端上来一盘炒海菜,是今早从退潮的滩涂里捡的,还带着沙子。
“尝尝,”
张大爷往易扬碗里夹,“没油,就多放了点蒜。”
易扬吃得很香,海菜的腥混着蒜的辣,在嘴里炸开。
张大爷突然说。
“俺家那艘渔船,你们别管了,沉就沉了。”
“你们能把人救出来,比啥都金贵。”易扬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
“这是旅部的电话,等路通了,让后勤给您送艘新的,比原来那艘大。”
张大爷的手抖得厉害,把纸条揣进怀里,像揣着块滚烫的烙铁。
“军人同志,”
他突然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
“太感谢你们了,没有你们,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
下午三点,临时医疗点的帐篷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林护士正在给防化连那个起疹子的战士涂药膏,小伙子的胳膊上红一片肿一片,却咬着牙不肯吭声。
“忍着点,”
林护士的动作很轻,棉签蘸着药膏轻轻涂抹。
“这是苯过敏,幸好发现得早,再晚点就该发烧了。”
战士刚想说什么,帐篷门被掀开,易扬扶着个老乡走进来。
老人的脚踝被蛇咬了,伤口周围肿得发紫,脸色白得像纸。
“林护士,快看看!”
易扬的声音有点急,“刚才在隔离带附近发现的,老乡说可能是被海蛇咬了。”
林护士赶紧拿出蛇毒血清,往老人的伤口周围注射。
“还好是无毒的海蛇,”
她松了口气,“但伤口感染了,得输液。”
老人疼得直咧嘴,却拉着易扬的手不肯放。
“军人同志,俺不是故意闯警戒线的,俺就是想看看你们铺的那个棉管用不,俺家那片虾塘就在旁边……”
“您放心,”
易扬蹲下来,帮老人把裤腿卷起来。
“防化连说三天就能把泄漏控制住,不会影响虾塘的。”
“等处理完了,我让战士们帮您清塘。”
老人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俺们村遭了灾,你们不光救俺们,还管俺们的虾塘……”
林护士在旁边听着,突然想起昨天接生的那个孩子。
产妇的丈夫今天一早就来感谢,非要把家里仅存的一篮鸡蛋留下,说要给“救命的军人”补补身子。
她看着易扬笨拙地安慰老人的样子。
突然觉得这个平时让人有点怕的旅长,其实心细得像根针。
这时,小陈扶着张阔走进来。
小阔的脚底被感染了,伤口红肿发炎,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怎么才来?”
林护士皱起眉,赶紧拿过消毒水。
“昨天就让你过来换药,是不是又忘了?”
小阔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忙着铺吸附棉,忘了。”
林护士一边给他清创一边瞪他。
“忘了?等感染了发高烧,看你还怎么干活!”
话虽狠,手里的动作却放得很轻。
易扬看着这一幕,突然对林护士说。
“你们医疗点的药品还够吗?”
“刚才接到通知,市区又送来了一批,有消炎药和抗过敏药,让炊事班的人去取。”
林护士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对了旅长,昨天那个孕妇和孩子都很好,她丈夫说要给孩子起名叫‘军生’,纪念在军营里出生。”
易扬笑了,嘴角舒展开来。
“好名字。等他长大了,告诉他,他出生那天,有很多穿着迷彩服的叔叔,在泥里帮他铺了一条回家的路。”
帐篷外的阳光正好,照在临时搭起的晾衣绳上,战士们的作训服随风摆动,像一面面小小的旗帜。
李想看着易扬走出帐篷的背影,突然觉得这消毒水的味道里,也藏着点暖暖的东西。
是被小心呵护的伤口,是笨拙却真诚的安慰,是在最狼狈的时候,总有人会递给你一瓶带着体温的水。
下午四点多,赵磊带着警卫连的几个战士帮王寡妇修屋顶。
王寡妇的男人是消防员,台风天救别人家孩子时被砸死了,留下两个娃。
“别往上爬了,”
王寡妇抱着两岁的小儿子,在底下喊。
“够不着就算了,俺们凑合一晚。”
“没事!”
赵磊站在摇摇欲坠的房梁上,用铁丝捆住塑料布。
“今晚可能下雨,得弄严实点。”
突然,房梁“咔嚓”响了一声。
小刘赶紧喊:“磊哥!快下来!”
赵磊刚跳下来,房梁就塌了,溅起的泥把他埋了半截。
“你个憨娃!”
“你出事了!我怎么跟你爸妈交代啊!”
下午五点,潮汐预警的广播在安置点响起。
防化连的探测仪显示,泄漏点的苯浓度已经降到安全值以下,但还需要最后一层吸附棉加固。
易扬站在滩涂边缘,看着远处的海水像条银色的线,正慢慢往上涨。
“还有半小时!”
他对着对讲机喊,声音里带着点急促。
“各连加快速度!铺完最后一排就撤!”
战士们已经在泥里泡了五个小时,胳膊腿都像灌了铅。
康东的脸有点发白,嘴唇干裂得出血,却还是咬着牙把最后一块吸附棉塞进淤泥里。
“快了!”
他对李想说,“俺好像听见涨潮的声音了。”
海水确实在逼近,已经漫过了第一道警戒线,浪花打在脚踝上,冰凉刺骨。
易扬突然发现,靠近泄漏点的地方还有块空隙没铺到,而那里的淤泥最深,已经能没到胸口。
“我去!”
李想喊了一声,刚要往前走就被易扬拉住。
“你脚有伤,”
易扬把自己的安全帽摘下来扣在李想头上。
“我去。”
他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片空隙走。
淤泥瞬间没到他的腰,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作训服被海水泡得紧紧贴在身上。
“把吸附棉扔过来!”
他对着后面喊。
李想赶紧把最后一块吸附棉扔过去,易扬伸手接住,用尽全身力气把它按进淤泥里。
就在这时,一个浪头打过来,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泄漏点上方。
“旅长!”
战士们都喊了起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易扬稳住身体,回头对大家笑了笑。
“没事。”
他拍了拍那块吸附棉,“这下严实了。”
海水已经漫到他的胸口,再不撤就危险了。
“撤!”
易扬喊了一声,转身往回走。
战士们赶紧手拉手结成一道人墙,把他往安全地带拉。
李想冲在最前面,抓住易扬的手时,发现他的手指已经冻得发僵,却还紧紧攥着那块被药剂染黄的橡胶手套。
刚踏上硬地,身后的海水就“哗”地一声漫过了整个滩涂,最后铺的那块吸附棉在浪里轻轻晃动,像只安稳的小船。
防化连的战士们举着探测仪欢呼:“成功了!浓度零!”
战士们和老乡们都鼓起掌来,掌声在海风中传得很远。
刚才易扬走向那片深淤泥时,心里想的肯定不是会不会上新闻。
而是不能让海水把这最后一道防线冲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