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天遗孤

程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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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1章 骨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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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墟的罡风,卷着无字碑鸣响后残留的法则灰烬,在倒悬的冰峰间永无止境地呜咽。那场持续七昼夜、撕裂三千里法则巨网的悲怆浩劫虽已停歇,但天地间仿佛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无形的血肉,留下难以弥合的创口。虚空中,破碎的法则碎片如同灰烬之雪,无声飘落,又被无形的力量湮灭,带来一种万物凋零、根基动摇的死寂与寒意。

苏半夏醒来时,便置身于这片法则的余烬之中。

意识如同沉船,艰难地挣脱冰冷黑暗的海底。首先感知到的,是彻骨的寒。这寒意并非来自昆仑墟万载不化的玄冰,而是源自灵魂深处那被亿万道声纹强行撕裂、又强行灌入冰冷“医案”的剧痛余波。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识海深处那道由最终审判烙印留下的、燃烧般的灼痛。无数张濒死的面孔、无数种恐怖的伤势、无数次剜心剔骨的自毁……那些被遗忘的牺牲如同跗骨之蛆,在她的意识边缘疯狂蠕动、尖叫。

她猛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天旋地转。映入眼帘的,是昆仑墟那亘古不变的、惨淡灰白的天幕,以及天幕下,如同巨大伤口般矗立在幽谷废墟中央的——无字巨碑。碑体混沌灰白,沉默如山,碑身上那些曾激射出毁灭声纹的天然凹痕,此刻黯淡无光,只留下纵横交错的、如同凝固泪痕般的深邃印记。

然后,她感受到了支撑。

冰冷,坚硬,稳定。她并非躺在尖锐的冰棱之上,而是被一只手掌稳稳地托着。那手掌宽大,指骨修长,皮肤带着一种久不见天日的冷白色调,触感如同万载玄玉。一股沉凝如山、却又带着奇异牵引力的气息,从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如同一道无形的堤坝,暂时隔绝了外界肆虐的法则余波和刺骨的罡风,也稍稍缓解了她灵魂深处翻腾的剧痛。

齐不语。

她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顺着那托住自己的手臂向上。

依旧是那身残破的玄色战袍,被暗金色的古老符文锁链层层缠绕、贯穿,如同最沉重的枷锁。他盘坐于虚空,头颅低垂,墨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将整张脸彻底掩埋在浓重的阴影里,只露出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的下颌。他周身的气息,是比昆仑玄冰更深邃、更彻底的死寂,仿佛灵魂已彻底放逐,只余下一具被永恒禁锢于此的空壳。

唯有那只托住她的右手,稳定得不可思议。仿佛这具空壳仅存的、最后的意志,都凝聚在这只手上,维持着这托举的姿态,隔绝着外界的毁灭。

苏半夏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喉咙干涩灼痛,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挣扎,想脱离这冰冷的掌心,身体却虚弱得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识海中翻腾的被遗忘的医案与最终的审判烙印【盗命者,其罪当诛!】如同两股毁灭的洪流在疯狂对冲,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清醒与崩溃的边缘剧烈挣扎。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空间穿透力的震颤,毫无征兆地从昆仑墟极深处传来!这震颤并非源自地脉,也非法则余波,而像是某种极其古老、极其神圣的存在内部……出现了无法挽回的崩裂!

苏半夏被这突如其来的震颤引得心神一凛,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托着她的那只冰冷手掌,似乎也几不可察地……收拢了一分指节。

与此同时,昆仑墟最核心、最隐秘的所在——“九玄冰魄洞天”。

这里是昆仑墟灵脉之源,亦是昆仑首座清修的无上禁地。洞天并非寻常洞穴,而是由一整块自开天辟地之初便存在的、至阴至寒、能冻结万物法则的“玄冥冰魄”核心雕琢而成!巨大的穹顶垂下无数万年冰棱,如同凝固的瀑布,折射着洞天中央一泓“冰魄玄液”散发出的幽蓝寒光。空气在这里凝滞,时间仿佛被冻结,唯有最精纯的、足以冻裂神魂的玄冥寒气无声流淌。

洞天核心,一方同样由玄冥冰魄整体雕琢而成的巨大玉台之上,盘膝坐着一个身影。

昆仑首座,玄元子。

他身着最为朴素、不染纤尘的月白道袍,面容清癯古拙,长须垂胸,每一根发丝都梳理得一丝不苟,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冰魄洞天完美契合的、清冷、高渺、仿佛已与天地法则融为一体的无上道韵。他闭目静坐,如同亘古以来便存在于此的冰雕,是这方绝对寂静与寒冷的中心。

然而,就在那声源自昆仑深处的轻微震颤传来的瞬间,玄元子那万年冰封般古井无波的面容上,极其极其细微地……掠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那并非惊愕或恐惧,更像是一种精密仪器运转时,核心部件出现不可控偏差引发的……本能排斥。

紧接着,异变陡生!

他端坐于冰魄玉台之上、承载着昆仑至高道果、历经万劫淬炼、本应无瑕无垢、坚不可摧的——道骨之躯,毫无征兆地……出现了裂痕!

不是皮肉之伤,而是直接作用于那支撑其无上境界、铭刻着大道法则烙印的骨骼本身!

第一道裂痕,出现在他左臂尺骨靠近手肘的位置。极其细微,细若发丝,在月白道袍的覆盖下几乎无法察觉。但就在裂痕出现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腐朽与衰败气息的剧痛,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之刺,猛地扎入玄元子的识海!

他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

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如寒潭,倒映着洞天幽蓝的冰魄寒光,但眼底最深处,那掌控一切的绝对平静已被打破!一丝极其隐晦、却足以撼动天地的惊怒与……难以置信的骇然,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瞬间荡开!

裂痕在蔓延!

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不可阻挡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必然性!从尺骨蔓延至桡骨,从臂骨攀爬上肩胛!如同冰封万载的湖面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骨骼内部滋生、延展!那并非外力破坏的崩裂,更像是某种深埋于骨髓最深处、被强行压制了无尽岁月的“毒素”或“诅咒”,在某种引子的刺激下,终于冲破了最后的桎梏,开始疯狂反噬!

“喀…喀嚓……”

极其细微、却足以令真仙毛骨悚然的骨骼碎裂声,在绝对寂静的冰魄洞天中响起,如同死神的低语!

随着裂痕的蔓延,更诡异、更恐怖的现象发生了!

一丝粘稠、漆黑、散发着浓郁不祥气息的液体,如同污秽的脓血,竟从那不断蔓延的骨骼裂痕深处……缓缓地、挣扎着……渗了出来!

这黑血甫一接触玄元子月白道袍的瞬间,那足以抵御神兵利刃、万法不侵的道袍布料,竟如同遇到了最恐怖的强酸,发出“嗤嗤”的轻响,瞬间被腐蚀出点点焦黑的孔洞!黑血无视了道袍的阻隔,无视了玄元子护体仙光的本能排斥,如同拥有生命和意志的污秽之蛇,沿着道袍的纹理蜿蜒而下!

它们的目标并非扩散,而是……凝聚!

一滴、两滴……越来越多的黑血从不断增多的骨骼裂痕中渗出,汇聚。它们在玄元子身前尺许的虚空处,无视重力地悬浮着,如同被无形的笔锋牵引,开始……自行凝聚、勾勒!

黑血扭曲、蠕动、拉伸,带着一种亵渎神圣的诡异美感,在清冷的冰魄玄液幽光映照下,在玄元子那双蕴含着惊怒风暴的冰冷眼眸注视下,缓慢而坚定地,凝成了两个巨大、狰狞、散发着滔天怨毒与不祥气息的古篆大字——

饲!天!

猩红的底色(由黑血本身的污浊在幽蓝寒光下折射出的一种诡异暗红),扭曲的笔画如同挣扎的怨魂,每一个转折都仿佛在无声地嘶吼!这两个字,如同用最污秽的诅咒之墨书写,狠狠地烙印在冰魄洞天这神圣清冷的虚空背景之上!

“饲……天……?”玄元子古井无波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层龟裂般的波动。他看着眼前悬浮的、由自身道骨裂痕中渗出的污血凝成的两个大字,眼底深处那抹惊怒瞬间被一种更深的、仿佛触及了某种绝对禁忌的冰冷所取代。那冰冷之中,甚至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与……恐惧?

就在“饲天”二字彻底凝聚成型的刹那!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源自九天之上、带着最纯粹毁灭意志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亿万星辰,骤然降临!瞬间穿透了九玄冰魄洞天那足以冻结万法的绝对防御,狠狠砸在玄元子的身上!

天罚!天道意志的锁定与惩戒!

玄元子盘坐于冰魄玉台之上的身躯猛地一震!身下那坚不可摧、万载不化的玄冥冰魄玉台,竟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表面瞬间蔓延开蛛网般的细密裂纹!他清癯的面容上血色尽褪,一丝极其刺目的金红色血迹,无法抑制地从他紧抿的唇角缓缓渗出!

那血迹,蕴含着磅礴的仙元精华和大道法则碎片,甫一出现,便散发出诱人至极的馨香,却又被那恐怖的天道威压死死压制,无法逸散分毫!

这滴蕴含着无上道果精粹的金红仙血,与悬浮在他身前、由道骨污秽黑血凝成的“饲天”二字,在冰魄洞天幽蓝的寒光下,形成了最刺眼、最亵渎、也最残酷的对比!

玄元子缓缓抬起手,用那月白道袍的袖口,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拭去了唇角那丝刺目的金红。他的动作依旧从容,仿佛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然而,当他放下手,再次看向虚空中那狰狞的“饲天”二字时,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所有的惊怒、冰冷、悸动……都如同潮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绝对的、死寂的平静。

那平静之下,是足以焚毁诸天的狂怒,是洞悉一切后的冷酷算计,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唯有背水一战的决绝!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如同冰棱碎裂,从他唇间逸出。那笑声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手依旧完美无瑕,皮肤下流淌着晶莹的道骨光泽。他伸出食指,指尖萦绕着一缕精纯到极致的玄冥寒气,对着虚空中那悬浮的、狰狞的“饲天”二字,轻轻一点。

“啵。”

一声轻响,如同水泡破裂。

那由污秽黑血凝聚、散发着滔天怨念的“饲天”二字,在玄冥寒气的冻结下,瞬间凝固、僵硬,随即化为无数细小的黑色冰晶,如同被风吹散的尘埃,无声无息地湮灭在冰魄洞天清冷的空气中。

字迹消散。

但道骨上的裂痕仍在无声蔓延,渗出的黑血虽被瞬间冻结、清除,那腐朽衰败的气息却如同跗骨之蛆,更深地烙印在骨骼深处。天道威压依旧如同无形的巨山,沉甸甸地压在洞天之上,锁定了玄元子的存在。

他拂去血痕,抹去字迹,仿佛无事发生。唯有那冰魄玉台上新添的裂纹,和他眼底深处那片死寂的平静,无声地诉说着风暴已然降临。

……

幽谷废墟,法则灰烬飘落如雪。

苏半夏的意识在剧痛与混乱的漩涡中沉浮。那些被唤醒的医案记忆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她的灵魂,与最终审判烙印【盗命者,其罪当诛!】形成撕裂般的冲突。我是谁?漠然的旁观者?还是剜心救人的医者?巨大的认知混乱几乎要将她吞噬。

托着她的那只冰冷手掌,依旧稳定如山,隔绝着外界的罡风与法则余波。齐不语低垂着头,墨发遮面,死寂如万载玄冰。然而,就在苏半夏意识挣扎、痛苦达到某个临界点的瞬间——

一道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意志的意念流,毫无征兆地、强行穿透了她混乱识海的屏障,如同冰冷的银针,精准地刺入她的意识核心!

那不是声音,不是画面,而是一段纯粹的信息烙印,带着齐不语那独有的、冰封万载般的死寂气息:

昆仑…九玄…冰魄…洞天…首座…道骨裂…饲天…

信息简单、破碎,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坐标!瞬间刺破了苏半夏识海中翻腾的迷雾!

昆仑首座?玄元子?道骨裂痕?饲天?!

这四个词组合在一起,如同惊雷在她混乱的识海中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翻腾的医案记忆和审判烙印带来的痛苦!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的危机感攫住了她!

齐不语在提醒她!用他仅存的、被禁锢的意志,向她传递了这关乎生死存亡的关键信息!

为什么?为什么首座道骨会出现裂痕?“饲天”二字又意味着什么?这与无字碑的鸣响、与天道的反噬、甚至与她自身被遗忘的医案……有何关联?

无数疑问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神经,但此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必须去看!必须知道那冰魄洞天之中,正在发生什么!

苏半夏猛地咬破舌尖!剧痛让她涣散的意识强行凝聚!一股狠戾决绝之气从她眼底爆发!她不顾识海撕裂般的剧痛,强行调动起体内残存的力量!那力量并非来自她熟悉的寂灭之意,而是源自刚刚被唤醒的、无数医案中剜心救人所沉淀下的、一种近乎本能的生机操控之力!

嗡!

一层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淡金色光晕,瞬间覆盖了她残破的玄衣和苍白的皮肤。光晕流转,隐约可见无数细若游丝、如同活物般的法则丝线在她周身编织流转,强行压制住识海的混乱,也暂时修复着肉身的创伤。她双手猛地一撑齐不语那冰冷的掌心!

借力!腾身!

如同挣脱蛛网的受伤雨燕,苏半夏的身影化作一道极其黯淡、几乎与飘落的法则灰烬融为一体的淡金色流光,以超越极限的速度,朝着昆仑墟最核心、最隐秘的方位——九玄冰魄洞天,决绝地激射而去!

齐不语托举的手掌,在她借力腾空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向下微微一沉。随即,又恢复了那亘古不变的托举姿态。低垂的头颅阴影下,无人知晓他此刻的神情。唯有那缠绕周身的暗金锁链,流淌的光芒似乎更加冰冷了几分。

……

冰魄洞天,死寂无声。

玄元子端坐于布满裂纹的冰魄玉台之上,月白道袍纤尘不染,仿佛刚才那滴金红仙血和污秽的“饲天”二字从未出现。唯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法则湮灭后的焦糊气息,以及那如同实质般压在洞天穹顶、令人窒息的恐怖天道威压,无声地昭示着方才发生的惊天之变。

他闭着双眼,面容古拙平静,如同再次沉入最深沉的冥想。然而,那清瘦身躯之内,道骨之上的裂痕仍在缓慢而顽固地蔓延、加深。每一次骨骼细微的开裂声,都伴随着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腐朽衰败的剧痛,如同无数根淬毒的钢针,反复刺扎着他的仙魂。那污秽黑血虽被玄冥寒气瞬间冻结清除,其蕴含的怨毒诅咒却如同跗骨之蛆,更深地侵蚀着道骨本源,试图瓦解他万载淬炼的无上道基。

玄元子的意志,如同万载玄冰凝聚的利剑,死死镇压着体内的崩坏与剧痛,更对抗着外界那如同亿万星辰压顶的天道威压。他周身的气息,收敛到了极致,如同与这冰魄洞天彻底融为一体,化作一块真正的、冰冷的石头。

就在这绝对的死寂与对抗中——

洞天入口处,那由万年不化玄冰自然形成的、如同巨大獠牙般的门拱内侧,空间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极其微弱地荡漾了一下。

一道淡金色的、几乎与冰魄幽蓝寒光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苏半夏。

她周身笼罩着那层由生机法则丝线编织的淡金色光晕,气息收敛到近乎虚无,如同洞天里飘荡的一缕寒气。她紧贴着冰冷刺骨的洞壁,将自己隐藏在巨大的倒悬冰棱投下的深邃阴影之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与专注,穿透层层空间阻隔,死死锁定在洞天核心——玉台之上那个端坐的月白身影。

视线首先落在那布满蛛网般裂纹的冰魄玉台上。裂纹深邃,边缘光滑如镜,显然是被无法想象的巨力瞬间震裂。一丝残留的、极其微弱却精纯到令人心悸的金红色气息,萦绕在玉台裂纹的边缘,如同星屑般缓缓消散——那是属于首座的、蕴含着无上道果精粹的仙血残留!

苏半夏的心猛地一沉!能让昆仑首座这等存在都震裂玉台、逼出仙血……刚才这里爆发的冲突,其恐怖程度远超想象!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缓缓上移,落在玄元子清癯古拙的面容上。紧闭的双眼,平静无波。然而,苏半夏身为医者的本能(那被强行唤醒的本能),让她瞬间捕捉到了那完美表象下的一丝不谐——他紧抿的唇角线条,比平时更加冷硬一分,下颌的肌肉也绷紧到了极致,仿佛在承受着某种难以想象的痛苦!

她的视线,最终穿透那看似无瑕的月白道袍(在医者的感知中,衣物不过是虚设),落向他体内的道骨!

“嘶——!”

即使以苏半夏的意志,在看到那幅景象的瞬间,也忍不住在识海中倒抽一口冷气!

完美?无瑕?那是曾经!

此刻,在玄元子体内那本该晶莹如玉、铭刻大道法则、流淌着不朽光辉的无上道骨之上,布满了……裂痕!

纵横交错!如同被重锤反复轰击过的琉璃!裂痕深邃,边缘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色泽!更可怕的是,在那密密麻麻的裂痕深处,一股粘稠、漆黑、散发着浓郁腐朽与衰败气息的“物质”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渗透!那黑血所过之处,道骨晶莹的光泽迅速黯淡、剥落,仿佛被无形的蛀虫疯狂啃噬!每一次黑血的蠕动,都伴随着道骨内部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滋滋”腐蚀声!

而那股源自骨髓深处、不断侵蚀仙魂的剧痛源头,正是这些裂痕与黑血!它们在啃噬的,不仅仅是道骨,更是玄元子万载道行的根基!

这景象太过诡异,太过亵渎!昆仑首座,执掌天地权柄的无上存在,其万劫不磨的道骨,竟在从内部腐朽、崩坏?!

苏半夏的瞳孔因极度震惊而收缩!齐不语传递的“道骨裂”、“饲天”信息,此刻以最直观、最残酷的方式呈现在她眼前!那“饲天”二字由何而来?莫非……便是这侵蚀道骨的污秽黑血所化?!

就在苏半夏心神剧震,试图更深入感知那黑血本质的瞬间——

玉台之上,一直闭目如同石雕的玄元子,倏然睁开了双眼!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爆发,没有凌厉如电的目光扫视。他只是极其平静地睁开了眼,视线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穿透了倒悬冰棱的阴影,精准地落在了苏半夏藏身之处!

那双眼睛,深邃依旧,却不再是亘古寒潭般的平静。里面是一片……绝对的虚无!一种将灵魂彻底冰封、将情感彻底放逐后的、死寂的空茫!仿佛刚才体内道骨的剧变、天道的威压,都未能在他眼中留下丝毫波澜。

然而,就在这死寂空茫的最深处,苏半夏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却足以冻结灵魂的……了然与……嘲弄。

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她在这里!甚至……可能一直在等待她的窥视?

一股寒意,瞬间从苏半夏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比洞天的玄冥寒气更冷百倍!

玄元子看着苏半夏藏身的阴影,那古拙的、如同石刻般的面容上,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并非笑容,更像是一种肌肉僵硬的抽搐,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清朗平和,如同玉石相击,在这死寂的冰魄洞天中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万载寒冰的重量,砸在苏半夏的心头:

“你来了。”他像是在问候一位久别的故人,语气平淡无波,“正好。省得本座再费心去寻。”

苏半夏浑身紧绷,淡金色的护体光晕剧烈闪烁,体内残存的力量疯狂凝聚,做好了随时搏命的准备。然而,玄元子接下来的话,却如同最冰冷的毒液,瞬间浇熄了她的战意,将她拖入了更深的、无法理解的恐怖深渊。

玄元子并未动手,也并未解释那裂痕与黑血。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苏半夏,投向更加遥远、更加不可知的虚空,又像是在对着这洞天中永恒的寒冰倾诉一个尘封了万载的秘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陷入某种癫狂回忆的飘忽:

“万载之前,天道异动,法则有缺。‘它’……饥饿了。”

“饥饿的天道,需要标记,需要……饵食。”他的话语冰冷而残酷,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一个足够强大、足够特殊、足以引起‘它’全部贪婪和恶意的饵食。”

他的目光缓缓收回,再次落在苏半夏身上,那死寂的眼底深处,终于翻涌起一丝……病态的狂热与扭曲的得意:

“齐不语……那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怪物,他本来的道骨,充满了杀戮、毁灭与不祥的寂灭气息,是‘它’最厌恶、也最警惕的类型……不够‘美味’,不够‘诱人’。”

玄元子微微停顿,仿佛在回味一个精心策划的杰作。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只手依旧完美无瑕,皮肤下流淌着晶莹的道骨光泽。他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胸前月白道袍之下,那布满裂痕、正被黑血侵蚀的胸骨位置。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亵渎感。

“所以……”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混合了狂热与无尽怨毒的嘶哑,如同毒蛇吐信,“本座……为他换了一副。”

“一副……纯净无暇,蕴藏着最蓬勃生命本源,如同初生朝阳般温暖、带着最原始天道亲和气息的……完美道骨!”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锐利,死死钉在苏半夏脸上,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她的灵魂:

“那是本座……亲生骨肉……尚在襁褓之中、未曾沾染半点尘世因果的……先天道骨!”

“轰——!!!”

玄元子的话语,如同亿万道九霄神雷,同时在苏半夏的识海和这冰魄洞天中炸响!

换骨?!用亲生婴儿的道骨,替换了齐不语原本的寂灭道骨?!

苏半夏的思维瞬间一片空白!巨大的荒谬感、冰冷的恐惧感、以及一种无法言喻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她眼前仿佛再次浮现出书院雪夜,那个破旧襁褓中,紧贴着婴儿细嫩肌肤的……枯槁蝉蜕!

那枚蝉蜕……难道就是被剥离的、齐不语原本寂灭道骨的……某种象征?!而齐不语身上那温暖亲和的气息……竟是源自一个被亲生父亲剥夺了道骨、注定夭折的婴儿?!

“谎言……”苏半夏的喉咙里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你用谎言……喂养了他……”

“谎言?”玄元子嘴角那诡异的弧度更加明显,眼中翻涌的病态狂热几乎要喷薄而出,“不!那是通往无上道果的捷径!是本座亲手为他铺就的、直抵天道核心的……通天之路!”

“纯净的婴孩道骨,如同最甜美的诱饵,毫无保留地散发着对天道而言无法抗拒的‘亲和’与‘美味’气息!”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扭曲的满足感,“‘它’被吸引了!被标记了!贪婪的目光牢牢锁定了齐不语!将他视为最完美的猎物、最可口的祭品!”

“他越强大,道骨的光芒越璀璨,对‘它’的吸引力就越致命!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在为本座的最终计划……添柴加火!”

玄元子猛地站起身!月白道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他不再掩饰体内的崩坏,道骨裂痕蔓延的“滋滋”声清晰可闻,污秽黑血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与洞天的玄冥寒气剧烈冲突,发出细微的爆鸣!

“可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怨毒与不甘,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这完美的道骨……这承载了本座所有希望的道骨……它终究……沾染了齐不语那个怪物的气息!被他的意志……污染了!”

他指着自己胸前,指向那道骨裂痕最深、黑血渗出最剧的位置,眼中是刻骨的恨意:

“这污秽!这腐朽!这背叛!”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锥,“不是天道的反噬!是那副道骨……在排斥本座!在抗拒回归!是那个本该早已湮灭的婴儿……残留的怨念!是齐不语……那个怪物……用他的意志……在侵蚀本座万载淬炼的仙体!”

“他想夺回去!用这副被污染的道骨……反过来……‘饲’了本座!饲了这昆仑!饲了这天!”玄元子发出癫狂的嘶吼,“做梦!”

他猛地低头,看向玉台下方,那泓幽蓝深邃的“冰魄玄液”。玄液表面,倒映着他因癫狂而扭曲的面容,以及……他身后,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出现的一物!

那并非实体,而是一道由最精纯玄冥寒气凝聚而成的巨大虚影!

虚影的轮廓……赫然是一个蜷缩着的、包裹在襁褓中的……婴儿!

婴儿双目紧闭,面容安详,仿佛沉睡。然而,在其小小的、透明的胸骨位置,却散发着一种与玄元子体内那污秽黑血同源、却更加纯粹、更加磅礴的……怨毒与诅咒之力!那力量丝丝缕缕,如同无形的锁链,穿透虚空,连接在玄元子布满裂痕的道骨之上!

这才是“饲天”诅咒的真正源头!是那被剥夺道骨的婴儿,残留万载的怨念所化!

玄元子霍然转身,死死盯着那寒气凝聚的婴儿虚影,眼中爆发出滔天的杀意与贪婪!

“孽障!残留的怨念也敢作祟!”他厉喝一声,双手猛地结印!洞天内浩瀚无尽的玄冥寒气如同受到君王的召唤,疯狂汇聚!在他身前凝聚成一只遮天蔽日的、晶莹剔透的玄冰巨手!巨手五指箕张,带着冻结时空、抹杀一切的恐怖威能,朝着那寒气婴儿的虚影,狠狠抓去!

“你的骨!你的命!你的一切!都该是本座的!给本座……彻底湮灭!”

玄冰巨手所过之处,空间被冻结,发出刺耳的冰裂之声!眼看就要将那婴儿虚影连同其散发的诅咒之力,一同捏碎、彻底化为最原始的寒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淡金色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以超越极限的速度,从藏身的阴影中暴射而出!

苏半夏!

她眼底所有的混乱、痛苦、犹豫,都在玄元子那癫狂的嘶吼和抓向婴儿虚影的巨手面前,化作了最纯粹的、燃烧一切的决绝与愤怒!医者的本能?盗命者的审判?此刻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阻止他!粉碎这以骨肉为祭、谎言为食的万载阴谋!

她人在半空,双手已然闪电般结印!这一次,不再是生机法则的流转,而是引动了灵魂深处那被无字碑唤醒的、无数“医案”中积累的、对“剥夺”与“替换”最本源的……逆反之力!以及,那最终审判烙印【盗命者】所蕴含的、对“窃取”与“篡改”最强烈的……排斥意志!

两股力量,在她识海那被撕裂的伤口处,在巨大的痛苦中,被强行糅合、点燃!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苏半夏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洞穿灵魂的尖啸!

她指尖,一点凝聚了她此刻所有意志、所有痛苦、所有愤怒的灰金色光芒,骤然亮起!那光芒非生非死,蕴含着对“剥夺”的诅咒,对“替换”的逆乱!如同一点烧穿虚空的劫火,无视了空间的距离,后发先至,在玄冰巨手即将抓住婴儿虚影的刹那,精准无比地……点在了玄元子胸前——那道骨裂痕最深、黑血诅咒最浓郁的核心位置!

“嗤——!!!”

一声仿佛滚油泼雪的刺耳锐响,瞬间撕裂了冰魄洞天的死寂!

那点灰金色的逆乱劫火,如同投入油桶的火星,与玄元子道骨裂痕中疯狂侵蚀的污秽黑血、与那连接着寒气婴儿虚影的怨毒诅咒之力,轰然碰撞、引爆!

“呃啊——!!!”

一直强行压抑痛苦的玄元子,第一次发出了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他抓向婴儿虚影的玄冰巨手瞬间崩溃!整个身体如遭万钧重击,猛地向后踉跄倒退!每一步落下,身下的冰魄玉台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纹疯狂蔓延!

他胸前月白道袍瞬间化为飞灰!露出了下方——那布满狰狞裂痕、正被灰金劫火与污秽黑血疯狂冲突侵蚀的胸骨!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扩大!更多的粘稠黑血如同喷泉般从裂痕深处狂涌而出!

更可怕的是,随着这剧烈的冲突,那连接着寒气婴儿虚影的诅咒锁链,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力量,猛地绷紧、收缩!婴儿虚影紧闭的双眼,在玄冥寒气中……缓缓地、睁开了!

一双空洞、死寂、却蕴含着万载怨毒的眼睛,穿透混乱的能量风暴,直直地“望”向了踉跄倒退、胸前道骨崩裂加剧的玄元子!

“不——!!!”玄元子看着那双睁开的婴儿之眼,感受着胸前道骨在内外夹击下加速崩坏、诅咒之力疯狂反噬的剧痛,发出了绝望而怨毒的咆哮!

谎言喂养的真相,终究长出了最锋利的血牙,狠狠咬向了那编织谎言的始作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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