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开饭的间隙,周卫国和王梅领着胡力,以及李二狗、李大牛,还有刘建业、马向田和王水利,一同来到了胡力当年在村里住的那处四合院。
院子坐落在村子背面靠山的位置,相对安静,青砖灰瓦,虽然看得出岁月的痕迹,但保存得相当完好。
推开略显沉重的木门,走进院子,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几乎看不到落叶和杂草。
屋檐下也没有蛛网,显然是有人经常精心打理。
胡力环顾着这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院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但他也敏锐地察觉到,这里虽然整洁,却缺乏长期有人居住的“人气”,显得有些冷清。
王梅跟在胡力身边,似乎看出了他眼里的疑惑,轻声解释道。
“这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你啥时候能回来,就怕这房子没人住,烂得快,我就…就一直抽空过来收拾着。”
她的语气很自然,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旁边的李二狗跛着脚走上前,插话道,语气里带着点埋怨和不解。
“小力,你可不知道,俺们劝了老周和小梅不知道多少回了,让他俩搬进来住!”
“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他俩那小屋现在又窄巴又潮湿…可他俩倒好,愣是犟着不肯!说啥也不干!”
胡力之前就听李二狗提过,周卫国和王梅在漫长的相互扶持中早已走到了一起,搭伙过日子。
只是因为当年在鬼子实验室落下的病根,一直没能有自己的孩子。
他看向王梅,不解地问道。
“王姐,你既然担心房子空着会烂,干嘛不跟周哥一起搬进来住呢?”
“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有人住着,反而更有生气,不容易坏啊。”
王梅看了一眼身旁沉默的周卫国,搓了搓有些粗糙的手指,低声道。
“这院子…是咱桃源村最好、最宽敞的房子了。”
“俺们…俺们住进来,不合适,别再给糟蹋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不愿给人添麻烦的淳朴想法。
胡力看着她那样子,心里明白,王梅压根就不是担心别人会说闲话,因为村里根本不会有人这么想。
她就是觉得自己和周卫国现在的身份不适合住这么好的房子,就像电影“牧马人”里的那句台词——“什么都好,就是穷点儿,不过越穷越光荣嘛。”
目前,老一辈当下基本都抱着这种观念,越穷越光荣,只要不饿死就行,这是一种深植于心的本分。
胡力轻轻叹了口气,知道光靠劝说是没用的。
他转过头,看向跟着一起过来的刘建业和马向田,语气诚恳地说道。
“刘主任,马书记,现在家里是什么情况,我也大概知道,也不好掺和。”
“但就这房子的事,我就一个想法,我希望周哥和王姐能搬进来住,帮我照看着这个家。”
“不知道…这样符不符合规定?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刘建业和马向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了然和肯定。
刘建业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语气肯定地说道。
“胡先生,您这话说得太见外了!您放心,您这份心意,我回去就原原本本地向市里汇报!”
“另外,我刘建业在这里给您打个包票,这事儿,绝对没问题!”
他拍着胸脯保证。
龙兴公社的书记马向田也连忙点头,接口道。
“对对对!胡先生您就放一百个心!这么点小事,本来我就能做主!何况还有刘主任作保呢!”
说着,他转头看向周卫国和王梅,语气带着宽慰和鼓励。
“再说了,周村长,王主任,你们二位都是为革命出过力、受过磨难的老同志!觉悟高,群众基础也好!”
“以后要是真有那不开眼的、不懂事的敢拿这个说事,你们直接来公社找我!我看谁敢瞎咧咧!”
见胡力三言两语,就借着两位地方干部的表态,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周卫国也不再犹豫,点了点头,对胡力道。
“行!小力,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刘主任和马书记也表了态…”
“那等你走了以后,我就和王梅搬进来,帮你把这院子看好!”
他答应得这么痛快,一方面是确实觉得房子空着浪费,没人气坏得快。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和王梅没有子女,不用担心将来后辈会占着院子不还给胡力,心里没有任何负担。
王梅见事情定下来了,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立刻招呼着几个跟着一起过来的手脚利落的大婶,开始里里外外地更仔细地收拾起来。
胡力、周卫国、李二狗、李大牛以及刘建业等人,则站在院子门口的屋檐下,一边看着忙碌的众人,一边聊着天。
胡力忽然想起那只老虎,眉头微蹙,看向周卫国问道。
“对了,周哥,有件事我得问问,那只老虎,到底是从哪里钻进山谷的?”
“我当年不是让大伙,把山谷周围所有能下来的陡坡、崖壁,都用粗原木加上长铁钉子给围起来了吗?”
“难道是年头太久,那些围栏年久失修,烂掉了?”
周卫国一听,连忙摆手,语气非常肯定。
“那不能够!小力,这事我可一直记着呢,从来没敢马虎!”
“这么多年,只要巡逻队发现哪段围栏的木头有开始腐烂的迹象,我立马就带人拆掉,换上新的好木料!”
“今天这事,纯粹就是个意外!”
“意外?”
胡力撇了撇嘴,显然不太满意这个解释。
“还意外呢?今天要不是那老虎运气好,先吃了头村里的牛犊子垫了肚子,才溜达进村里。”
“你想想看,要是它是饿着肚子直接冲进村里来,那后果…”
说到这,胡力突然顿住了,他猛地想到了一个可能,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愣愣地看着周卫国,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周哥…不…不会吧?难道…难道那些钉在围栏原木上的长钉子…也…也全都给拆下来了?!”
周卫国见胡力已经猜到了,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点了点头,声音低沉道。
“嗯…都拆了…前几年,一切为了家里建设嘛…上面有号召,下面…下面就得响应啊…”
起初,刘建业、马向田和王水利还没太明白胡力他们具体在指什么,只是隐约觉得跟防御工事有关。
这会听到“钉子”、“建设”这两个关键词,他们瞬间就全明白了!
脸上都露出了复杂和了然的神情。
那几年大炼钢铁,别说这些野外的钉子了,就是家里多余的铁锅、门环,只要是铁器,很多都上交了…
胡力听完,也是一阵无语,抬手揉了揉眉心。
那些特意买的、又长又结实的钉子,当初就是为了防止老虎、豹子这类擅长攀爬的大型猛兽借着木头缝隙爬进来而设计的。
桃源村周围的木质围墙建得足够高,狼和熊根本翻不过来,主要防的就是这些敏捷的猫科动物。
现在钉子没了,光秃秃的原木围墙,对一只成年的、饥饿的东北虎来说,跟个大型猫爬架也没太大区别…
这么久才有一只老虎爬进来,还真算是烧了高香,走了狗屎运了!
旁边的李大牛这时叹了口气,瓮声瓮气地补充道。
“唉…说起来就心疼!村里那头刚满半岁的小牛犊子,就被这畜生这么给祸害了!发现时就剩点血迹和碎毛…连块像样的骨头都没剩下…”
胡力摆了摆手,语气倒是很豁达。
“行了,大牛叔,没伤着人就已经是万幸了!一头牛犊子没了就没了,想办法再弄就是。”
“关键是这围栏的事必须得尽快解决!这次是运气好,下次要是再爬进来一只饿急眼的,或者带着崽子的母老虎,那麻烦就大了!”
“不说伤人,村里的牛要是被祸害完了,开春连地都没法耕了。”
他摸着下巴,正琢磨着明天先带人把周围的山林清理一遍再说。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带着犹豫和不确定的叫喊声。
“胡…胡力哥…饭…饭做好了…可以…可以去吃了…”
胡力闻声回过头,只见院子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妇女。
她面色蜡黄,身形瘦弱,头发稀疏枯黄,穿着一身打了好几个补丁、洗得发白的旧棉袄。
她正拘谨地看着胡力,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嘴巴一张一合的,一副想多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说不敢说的模样。
胡力看着这张带着陌生沧桑感的脸庞,一时有些恍惚,没能立刻认出是谁。
旁边的李大牛看了一眼,立刻出声道
“哦…是小草啊…是你爹喊你回来的吧?”
“小草?”
胡力听到这个名字,脑子里“嗡”了一下,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
狗剩哥家的大闺女!小花的姐姐!
当年那个总是跟在妞妞和果果屁股后面,扎着两个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眼睛亮晶晶,奶声奶气喊自己“胡力哥哥”的小丫头!
胡力立刻上前几步,脸上努力挤出笑容。
“原来是小草啊!你看我...这年龄大了...这眼神,都认不出你了…”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柔,但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很不是滋味。
他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小草,算算年纪,她今年应该还不到三十岁。
可眼前的她,面色憔悴,皮肤粗糙,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身形佝偻,看起来简直像个快四十岁、被生活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大婶了…
这和他记忆中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形象,差距实在太大了。
胡力走上前,伸出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觉得不合适
最终轻轻拍了拍小草那瘦削的、微微颤抖的后背,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唉…丫头…这些年…受苦了吧?”
他本来还想说点轻松的话,但看着小草那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有些暗淡、此刻却努力睁大看着他的眼睛,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本来小草看到胡力,心情就很激动,但还能勉强控制住情绪。
可胡力这句充满了心疼和关怀的“丫头,受苦了”,就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积压了太多年的委屈、艰辛和对眼前这个如同亲哥哥般的人的思念!
所有的坚强和隐忍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小草嘴巴一瘪,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哭声不再是刚才那种怯生生的试探,而是充满了无尽的酸楚、无人诉说的委屈。
以及终于被亲人理解和关怀后的释放…她哭得撕心裂肺,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仿佛要把这些年来所有的苦水都哭出来一般。
胡力看着她哭得如此伤心,心里更是难受,只能轻轻地、一遍遍地拍着她的后背,无声地安慰着。
周围原本轻松的气氛,也因为小草的哭声,而蒙上了一层沉重和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