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八年,八月初一,上海浦。
天光未亮,黄浦江两岸已是人声鼎沸,万头攒动。
江心处,一座以巨舰为基、披红挂彩的硕大水上祭坛已然搭就,旌旗猎猎,迎风招展。
祭坛四周,数十艘新近下水、舷舷侧炮窗紧闭的船只,疑似战舰,呈拱卫之势泊于江面,船头船尾皆悬挂着崭新的日月龙旗和“明”、“陈”字帅旗,在晨风中列列作响。
岸上,由礼部主事、上海府同知徐渭主持,一应依古制而行的誓师典礼正在庄严肃穆地进行。
三牲祭品陈列于案,香烛缭绕。
徐渭身着庄严祭服,手持祷文,面向北方京师方向,朗声诵读,声音通过特制的铜喇叭,清晰地传遍江岸每个角落,无非是“恭承天命,吊民伐罪”、“倭奴窃据藩邦,窥我海疆,神人共愤”之类的堂皇之词。
台下,应召而来的上海府各级官吏、士绅代表、商贾行首以及无数闻讯赶来的平民百姓,黑压压跪倒一片,神情或激动,或惶恐,或纯粹是瞧热闹的兴奋,随着徐渭的引领,山呼“万岁”之声如同潮水,一浪高过一浪,震得江面波光粼粼。
气氛热烈而隆重,充满了帝国出征前特有的、近乎仪式化的雄壮与悲怆。
然而,若有心人细观,便会察觉几分异样。
端坐于祭坛主位、本应接受万众瞩目的那道身影——靖海总督陈恪,竟赫然缺席!
那象征着最高权威的金交椅上,空空如也,只摆放着一柄代表天子钦命的尚方宝剑。
代替陈恪出席并主持大局的,是督军协理张居正。
他身着侍郎官服,面色沉静如水,端坐于稍次之位,偶尔与身旁的徐渭低声交谈几句,目光深邃,看不出太多情绪,唯有在望向那空置的主位时,眼底会掠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微光。
有官员窃窃私语,猜测伯爷是否因连日操劳、偶感风寒而在府中静养。
更有甚者,联想到月前倭寇袭港的惨烈,暗自揣度伯爷是否在运筹更为紧要的机密军务。
但无论如何,总督缺席如此盛大的誓师典礼,终究是极不寻常之事。
这份不寻常,让某些嗅觉敏锐之人,隐隐感到一丝山雨欲来前的压抑。
典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献祭、祷祝、宣读讨贼檄文、激励将士……
当徐渭最后一声“王师东征,旗开得胜”的高呼落下,江心祭坛上,代表天子与总督权威的号炮,终于被点燃了引信!
“轰!轰!轰!”
三声沉闷如雷、却又格外清晰的巨响,依次炸响!声浪滚滚,沿着江面传遍四方,震得人心头发颤,也将誓师大会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岸上百姓爆发出更加狂热的欢呼,许多军士家属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然而,几乎就在这号炮余音尚未完全消散的刹那——
远在数千里之外,琉球,那霸港外海。
天色将明未明,海天相接处仅有一线微光,将墨蓝色的波涛染上一抹凄冷的灰白。
一支庞大的舰队,如同自深海中悄然浮起的幽灵,已然借着最后一丝夜色的掩护,无声无息地切入了那霸港外围的警戒水域。
舰船队列严整,风帆半降,以节省体力、保持静默为主的桨力驱动,船首破开细浪,发出轻微的哗哗声。
为首的最大一艘艨艟舰首,陈恪一身玄色甲胄,外罩猩红斗篷,按剑而立,目光如鹰隼般穿透黎明前的薄雾,死死锁定着远处那灯火稀疏、轮廓朦胧的那霸港。
海风带着彻骨的凉意,吹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但他身形挺拔如松,纹丝不动。
他倾听着远处港口隐约传来的、与上海誓师号炮几乎同步的、三声约定好的信号火箭的尖啸声,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至极的弧度。
时辰已到。
他缓缓抬起右手,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之气,清晰地传入身后肃立的俞咨皋等将领耳中:
“目标,港外敌船。各舰,装填实弹,校准诸元。”
“预备——”
他的手臂猛地挥下!
“放!”
刹那间,早已蓄势待发的明军战舰侧舷,一道道炽热的火舌喷薄而出!
“轰轰轰轰——!”
比上海誓师礼炮更加密集、更加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
数十枚沉重的实心铁弹,带着凄厉的呼啸,划破昏暗的天幕,如同死神挥出的镰刀,精准地砸向那些停泊在港外、尚在梦乡之中或刚刚被惊醒的萨摩战船!
木屑横飞,桅杆折断,惨叫声被巨大的爆炸声淹没。
一艘体型最大的萨摩安宅船,首当其冲,船舷被连续命中,破开数个巨大的窟窿,海水疯狂涌入,船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倾斜!
其余几艘关船、小早船更是如同玩具般,在明军凶猛的首轮齐射下,或解体,或燃起大火,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陈恪透过望远镜,冷静地观察着战果。
萨摩水师的抵抗,比他预想的还要……孱弱。
这些船只,大多还是旧式的日本战船结构,虽然也有一些仿制的佛郎机小炮,但射程、威力、乃至炮手素质,与经过严格训练、装备了改良版红衣大炮和大量燧发枪的上海水师相比,简直如同孩童面对壮汉。
所谓的海上交锋,几乎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第二队,穿插分割,清理残敌。第一队,火力延伸,覆盖港口入口炮台!”陈恪的命令简洁而高效。
更多的明军战船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两翼包抄而上,用密集的侧舷炮火和甲板上的火铳齐射,无情地收割着那些试图跳海逃生或负隅顽抗的萨摩武士。
战斗,结束得异常迅速。
从第一声炮响到海面上只剩下燃烧的残骸和漂浮的碎木,不过半个时辰。
旭日终于跃出海平面,将金色的光芒洒满战场,也照亮了那霸港内一片惊慌失措的景象。
港内依稀可见更多的船只,但多是商船或小型渔船,真正的战船已在港外被一扫而空。
陈恪放下望远镜,脸上并无太多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决断。
他知道,这水上胜利来得如此轻松,固然有突袭和装备代差的因素,但更深层的原因,他心知肚明——萨摩的主力,或许根本就没指望在海上与自己决战,而是早已收缩至岸上,准备依托那霸港的街巷和预设工事,打一场更为残酷的巷战。
“传令!”陈恪的声音打破短暂的沉寂,“各舰按预定计划,向港口推进!火炮全力掩护!苏州新军,登陆先锋营,准备抢滩!”
“目标,那霸港!今日晌午之前,我要看到大明的日月旗,插上首里城的最高处!”
“是!督帅!”
令旗挥动,战鼓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