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的“拆迁”二字,说的云淡风轻。
仿佛不是去掀翻漫天神佛的老巢,而是去邻居家串门,顺手拆个违章建筑。
可这两个字,却像一记重锤,砸在西行队伍每个人的心头。
孙刑者扛着金箍棒,咧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诛八界默默擦拭着九齿钉耙,脸上的寒霜又厚了三分。
就连一直状况外的金大强,眼中的红光都闪烁得快了一些,似乎核心处理器正在计算“拆迁”二字所蕴含的庞大因果。
队伍,再次上路了。
气氛却比之前更加诡异。
如果说火焰山一役后,团队的气氛是冰点,那么现在,就是连光都无法逃逸的绝对零度。
孙刑者走在队伍最前面,离众人足有百丈远,像个孤僻的斥候。
牛魔王和铁扇公主殿后,同样隔着百丈距离。
昔日并肩作战、叱咤风云的妖族双子星,如今一个在头,一个在尾,中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一个昏睡不醒的红孩儿,更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云逍被夹在中间,只觉得浑身难受。
他看看前面那个落寞的猴子背影,又瞅瞅后面那座沉默的火山,感觉自己不像个大师兄,倒像个夹在婆媳中间受气的丈夫。
这队伍,太难带了。
人心散了,活干不好。
尤其是拆灵山这种高风险项目,团队成员之间没有基本的信任,还没等见到敌人,自己人就得先打出脑浆来。
不行,必须得管。
躺平的前提,是得有命躺。
云逍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运足了丹田气。
“停!”
一声大喝,让整个队伍都为之一顿。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孙刑者不耐烦地回头:“又怎么了,大师兄?俺老孙尿急,憋不住了。”
牛魔王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有屁快放。
云逍无视了这些不友善的目光,从储物法器里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张蒲团,往地上一扔,自顾自盘膝坐下。
然后,他又掏出一套茶具,开始烧水。
“赶路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开个会。”云逍气定神闲地说道。
“开会?”诛八界皱眉,他不能理解这个词。
“对。”云逍点点头,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宣布什么国家大事,“我称之为,‘西天灵山拆迁项目启动暨第一次全体动员及岗前培训大会’。”
全场,一片诡异的寂静。
只有金大强身上的零件,发出了“咔嚓”一声轻响,似乎是某个逻辑单元被这串莫名其妙的名词给干烧了。
孙刑者挠了挠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啥大会?”
“简单来说,”云逍竖起一根手指,“就是立规矩。”
他环视一圈,看着这些桀骜不驯的队友,叹了口气:“我们现在是一个团队,一个项目组。目标是去西天,把灵山给拆了。这么大的工程,没有规矩,没有流程,没有明确的分工,怎么干?一盘散沙,打什么仗?各位都是三界有名有姓的大人物,总不能像街头混混打架一样,一拥而上吧?不专业,太不专业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用兽皮装订起来的册子,封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西行拆迁项目管理章程(试行版)》。
这是他昨晚连夜赶制的。
“噗。”
孙刑者第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牛魔王嘴角抽搐,别过头去,巨大的牛鼻子喷出两道白气。
就连玄奘,都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的大徒弟,似乎觉得这事比打架有意思。
云逍不以为意,翻开册子,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
“首先,明确组织架构。”
“玄奘法师,”他看向师父,“鉴于您德高望重,实力超群,是本项目的发起人与精神领袖,经项目组临时决定,任命您为本项目董事长,兼首席技术顾问。”
玄奘面无表情,只是下巴微抬,算是认可了这个听起来很厉害的头衔。
“我,云逍,”他指了指自己,“不才,暂代项目经理一职。负责制定项目计划,协调各部门工作,进行风险管控和绩效考核。简单说,就是个操心的管家。”
“二师弟孙刑者。”
孙刑者一愣,指着自己:“俺?”
“没错。”云逍点头,“你速度快,爆发力强,擅长单点爆破。任命你为‘精准爆破组’组长。负责斩首行动,攻坚克难,以及前期侦查工作。”
孙刑者眨了眨眼,摸着下巴,觉得“爆破组”这词儿,听起来还挺带劲。
“牛前辈。”云逍又看向队尾的牛魔王。
牛魔王冷哼一声。
“您体魄无双,力大无穷,适合正面战场。任命您为‘重装攻坚组’组长。负责正面推进,冲垮敌方阵型,为爆破组创造机会。”
牛魔王眉头一皱,这不还是打头阵的苦差事吗?但他没反驳,只是瞥了一眼孙刑者,眼神复杂。
“三师弟诛八界。”
诛八界抬起头。
“你的天河神水,能改变地貌,威力无穷。任命你为‘水利工程部’部长。负责大规模地形改造,以及后勤水源保障。”
诛八界愣住了,“部长”?听起来比“组长”大。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铁扇公主前辈,”云逍的语气温和了许多,“您负责照顾红孩儿,劳苦功高。您的芭蕉扇威力莫测,攻守兼备。暂任‘后勤保障部’部长,兼‘特殊区域净化’专员。”
铁扇公主抱着昏睡的儿子,神情憔-悴,只是微微颔首。
“杀生姑娘。”
一直沉默的杀生,那双一半漆黑一半赤红的眸子看了过来。
“你的能力很特殊,能‘尝’出危险。任命你为‘特聘诡异威胁顾问’。你的任务,就是在我们动手前,先‘尝一尝’,看看这灵山,馊了没有,有没有毒。”
杀生似懂非懂,歪了歪头,然后竟真的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似乎在回味什么。
“最后,金大强同志。”
“在!”金大强往前一步,声如洪钟。
“你,是我们的‘移动防御工事’兼‘核心资产保护单位’。主要任务,保护后勤部门及顾问团队的安全。”
“是!佛主……哦不,经理!”金大强似乎把云逍的头衔给搞混了。
一套任命宣读下来,除了当事人,所有人都听得云里雾里。
“等等,”孙刑者举手,“俺老孙有意见。为啥俺是‘组长’,那呆子是‘部长’?听着就比俺大一级。”
诛八界立刻瞪眼:“死猴子,你说谁是呆子?”
云逍摆摆手,一脸严肃地解释:“二师弟,这你就不懂了。部门和组的职能不同,没有高下之分。你是尖刀,是特种部队。他是重炮,是战略武器。懂吗?”
孙刑者还想再辩,云逍已经翻到了下一页。
“组织架构明确了,接下来是规矩。”
“第一,信息共享原则。任何人发现任何情报,必须第一时间在团队内部通报,不得隐瞒。谁要是藏着掖着,导致项目出现风险,别怪我扣他绩效。”
“第二,行动决策原则。所有行动,必须由我这个项目经理制定计划,董事长批准后方可执行。禁止个人英雄主义,禁止擅自行动。谁不听指挥,出了事自己负责,战利品也没你的份。”
“第三,战利品分配原则。所有战利品统一上缴,由我登记造册,根据各部门在行动中的贡献度,也就是KpI,进行统一分配。多劳多得,童叟无欺。”
云..逍..每说一条,孙刑者和牛魔王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这哪里是立规矩,这分明是收权!
把他们这些顶天立地的大妖大魔,当成给他打工的了?
“俺老孙不同意!”孙刑者把金箍棒往地上一顿,砸出一个深坑,“打架就打架,哪来这么多臭规矩!俺老孙当年闹天宫,也没见谁给俺写个章程!”
“没错。”牛魔王难得地和孙刑者站在了同一战线,“我老牛打仗,只认拳头,不认纸。”
云逍叹了口气,他就知道会这样。
他没有争辩,而是又从储物法器里,摸出了一块巴掌大的空白玉简。
玉简温润,散发着淡淡的灵光。
“我理解各位前辈都是英雄豪杰,不拘小节。”云逍将玉简托在掌心,“但国有国法,行有行规。咱们这个项目组,也得有个凭证。”
“这,是我炼制的‘团队契约暨绩效考核法器’。”
他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为了方便管理,也为了日后分配战利品时有据可查,避免纠纷。请各位,在这上面,留下一丝自己的本命神魂印记。”
“啥玩意?”孙刑者眼珠子都瞪圆了,“留神魂印记?你当俺老孙是傻子吗?这跟签卖身契有什么区别?俺的命,岂不是都捏在你手里了?”
牛魔王也是一脸警惕,身上妖气涌动。
这小子,图穷匕见了。
云逍一脸“你们想多了”的无辜表情,解释道:“这只是个身份识别。你想啊,咱们的敌人手段诡异,万一有人用幻术变成你的样子,干了坏事,我们怎么分辨?有了这个,是真是假,一照便知。而且,这也是为了记录功劳,不然到时候你说你杀了一百个,他说他杀了一千个,我怎么算?全凭一张嘴吗?”
“我这是为了公平,为了公正,为了公开!”
云逍说得义正言辞,心中却在冷笑。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火焰山一役,菩提老祖的手段让他心有余悸。那种玩弄人心的布局,谁知道他有没有留下什么后手?万一队伍里混进一个内鬼,或者有人被控制了,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神魂印记,就是一道保险,一个无法被模仿和伪造的“身份证”。
孙刑者还想说什么,一直沉默的玄奘忽然动了。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从云逍手里拿过玉简。
然后,就像按个手印一样,随意地将拇指按了上去。
“嗡!”
玉简发出一声轻鸣,上面瞬间出现了一个霸道无匹的金色印记,仿佛一轮小太阳,散发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光芒。
玄奘做完这一切,把玉简扔回给云逍,一个字都没说。
但他的行动,就是最明确的态度。
董事长都“签约”了,你们这些部门经理和组长,还想怎样?
孙刑者和牛魔王的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他们可以不服云逍,但不能不服玄奘。
孙刑者咬牙切齿地走上前,从云逍手里抢过玉简,恶狠狠地逼出一丝神魂,按了上去。玉简上多了一个桀骜不驯的金色猴头印记。
牛魔王也走了过来,闷哼一声,留下一个厚重如山的牛首印记。
两人在交接玉简的时候,视线在空中碰撞,迸发出无形的火花。
随后,诛八界、铁扇公主、杀生,甚至金大强,都一一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云逍满意地收起玉简,这支草台班子,总算是有了一点现代企业的雏形。
就在这场闹剧般的会议即将收场时,队伍最前方的孙刑者,脸色忽然一变。
他猛地抬头,望向远方,火眼金睛中金光爆射。
“不对劲。”他沉声道,没了刚才的嬉皮笑脸。
“怎么了?”云逍问。
“前面……太静了。”孙刑者化作一道金光,瞬间消失在原地,“你们跟上!”
众人心中一凛,也顾不上开会了,纷纷跟了上去。
穿过一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巨大的盆地,谷口立着一块残破的石碑,上面刻着两个古篆——回响。
回响谷。
然而,山谷之中,却没有任何回响。
死寂。
如同坟墓般的死寂。
一座不小的村落,静静地坐落在谷底。炊烟没有升起,犬吠不曾听闻。
整个村庄,就像一幅被定格的画,一幅灰色的、失去了所有生机的遗像。
众人落入村中,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们。
不是阴气,也不是魔气。
而是一种纯粹的,“空”。
所有生命迹象都被抽干之后留下的真空感。
村里的道路上,屋檐下,田埂间,倒着上百具尸体。
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蹒跚学步的孩童,有身强力壮的修士,也有手无寸铁的凡人。
他们所有人的表情,都定格在死前的最后一刻。
不是惊恐,不是痛苦,而是茫然。
仿佛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生命就已终结。
更诡异的是,他们身上没有任何明显的伤口。
但每个人的生机、神魂,都在一瞬间被彻底抹除,连一丝残魂都没有留下。
手法干净利落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好纯粹的杀意。”诛八界握紧了钉耙,声音冰冷。
他见惯了杀戮,却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的杀戮。
没有虐杀的痕迹,没有能量的残留,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气。
凶手似乎不是为了仇恨,也不是为了献祭,就只是单纯地路过,然后像掐灭一排蜡烛一样,熄灭了这里所有的生命。
这是一种极致的傲慢。
玄奘走到一具尸体旁,蹲下身,伸出手指,在那人的眉心轻轻一点。
“啪。”
那具尸体,就像风干了千年的泥塑,瞬间化作了一捧飞灰,散落在地。
神形俱灭。
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好霸道的手段。”玄奘站起身,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这不合“道理”的景象。
云逍的【通感】早已开启,他“品尝”着空气中残留的气息。
那是一种……空洞的味道。
像是一个技术高超的画师,临摹了一幅名家的画。形神兼备,笔触凌厉,却唯独缺少了原作的“灵魂”。
就在这时,在村子中央的广场上勘察的牛魔王,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低吼。
众人立刻赶了过去。
只见牛魔王正死死地盯着一具尸体。
那是一个修为不俗的修士,似乎是村中的最强者,也是唯一一个做出反抗姿态的人。
他的胸膛整个塌陷了下去,法宝碎裂一地。
而他的天灵盖,被一股无可匹敌的力量,从上到下,干脆利落地砸得粉碎。
致命伤,就在这里。
牛魔王缓缓站起身,他那小山般的身躯挡住了阳光,投下巨大的阴影。
他转过身,一双铜铃般的牛眼,死死地锁定在队伍最外围的孙刑者身上。
他的声音,像是从地壳深处传来。
“这干净利落的棍法……”
“猴子,除了你,俺想不出第二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