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的问题,像两座山,砸在云逍的头顶。
他感觉自己的元婴都在嗡嗡作响。
信谁?
往哪走?
这他娘的是送命题。
选孙刑者,牛魔王当场反了,这队伍没法带。
选那个“英雄猴”,孙刑者怎么办?打死?万一他是真的呢?
云逍眼角抽搐,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师父,您看,这事儿……它复杂。”
“不复杂。”玄奘面无表情地啃着指甲,“要么信他,要么信他。一棍子打死另一个。然后我们上路。”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决定晚饭吃馒头还是吃饼。
“大师兄,你快说啊!”诛八界在一旁催促,他显然更倾向于那个刚正不阿的“英雄猴”。
牛魔王更是双目赤红,混铁棍拄在地上,压得石地寸寸龟裂:“云逍,你若是敢包庇这妖孽,休怪我老牛不认你这个总指挥!”
孙刑者没说话。
他只是死死盯着云逍。
那眼神里,有最后一丝希冀,也有一丝决绝。
仿佛云逍只要说错一个字,他就会立刻调转棍头,先跟这个世界做个了断。
云逍头皮发麻。
他感觉自己不是什么总指挥,而是被绑在火药桶上的点火人。
“那个……”
他刚想开口,用“拖字诀”缓和一下气氛。
洞窟外,忽然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
一个身影,带着一身血迹,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正是刚刚离去的那个“英雄猴”。
他脸色苍白,身上伤口崩裂,气息虚浮,显然是伤势极重。
可他的眼神,依旧明亮,依旧充满了纯粹的战意与不屈。
“师父!”
他一进洞窟,便看到了玄奘,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却铿锵有力。
“弟子无能!”
“未能将那妖孽当场格杀,还请师父责罚!”
他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额头与坚硬的岩石碰撞,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这一下,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看看人家这态度。
再看看角落里那个暴躁得像要吃人的孙刑者。
高下立判。
“兄弟!”
牛魔王第一个冲了过去,一把扶起他,虎目含泪。
“好兄弟,你受苦了!我就知道,你才是真的!”
“英雄猴”虚弱地笑了笑,对牛魔王拱了拱手:“牛大哥言重了。是我学艺不精,才让那妖孽有机会逃脱,败坏我的名声,连累了大家。”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又顾全大局。
诛八界也走了过来,对着他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赞许。
真正的齐天战圣,就该是这个样子。
而不是像旁边那个,只会撒泼耍赖,急了眼还要跟自家兄弟动手的泼猴。
孙刑者气得浑身发抖,金箍棒在手里捏得嘎吱作响。
“你这……你这妖怪!还敢回来!”
“英雄猴”没有理他,只是在牛魔王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到玄奘面前,再次跪下。
“师父,弟子知道,单凭样貌神通,难以辨认真假。”
他抬起头,目光真挚。
“但西行路上的点点滴滴,做不得假。”
“师父可还记得,在高老庄,八……三师弟因嘴馋偷藏了一只猪肘子,被您发现,罚他倒立抄了一夜的经文?”
诛八界闻言,冰冷的脸上肌肉一抽。
这事儿,确实有。
而且只有他们几个当事人才知道。
“英雄猴”又看向云逍。
“大师兄可还记得,在女儿国,您因‘圣胎’之事,被女王和全国百姓围观,窘迫得三天没好意思出门?”
云逍的脸瞬间黑了。
这事儿你怎么也知道!
“英雄猴”的脸上露出一抹怀念的笑意。
“我还记得,在白骨岭,师父您一拳抹掉那座宫殿后,曾背着手,望着天空,淡淡地说了一句‘手艺,退步了’。”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磁性,仿佛在模仿玄奘的语气。
“您还曾私下与弟子感慨,说:‘为师当年,也曾对一棵树动过凡心’。”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玄奘那万年不变的冰块脸,都罕见地抽动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牛魔王和诛八界更是听得连连点头。
这等私密的话,这等沧桑的感慨,若非朝夕相处的亲传弟子,谁能知晓?
这下,铁证如山了。
“你……你……”
孙刑者彻底傻了,他指着对方,你了半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些事,他当然记得。
可为什么这个妖怪也记得一清二楚?甚至比自己记得还清楚?
“英雄猴”不再看他,而是转向满脸怒容的牛魔王,深深一揖。
“牛大哥。”
他神情诚恳,带着一丝愧疚。
“我知道,你我兄弟之间,一直有个心结。”
“当年在火焰山,小弟年少轻狂,不懂事,时常与嫂嫂……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甚至还胡诌过什么‘小甜甜’的浑话,让大哥心中不快。”
他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悔意。
“五百年的镇压,早已让小弟明白了何为对错。今日,我便在此,郑重向牛大哥赔罪!”
“当年的风流韵事,皆是玩笑之言,还望大哥莫要放在心上,更不要因此伤了你与嫂嫂的和睦。”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姿态放得极低。
既解释了当年的旧事,又主动承担了所有责任,还顺带劝慰了牛魔王。
简直是滴水不漏,堪称道歉的典范。
牛魔王听完,眼眶都红了。
他用力拍了拍“英雄猴”的肩膀,声音哽咽:“好兄弟!你能这么想,大哥……大哥心里就舒坦了!”
他转过头,怒视着真正的孙刑者,那眼神,像是要活剐了他。
“你听到了吗!妖孽!”
“看看人家这胸襟!这气度!你呢?你除了会狡辩,还会什么!”
“你觊觎我妻儿,还想狡辩!”
孙刑者感觉自己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一百口大钟同时敲响。
他彻底懵了。
他怎么也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对方三言两语,就将自己钉死在了耻辱柱上。
他百口莫辩,情急之下,语无伦次地吼道:“我没有!老牛你疯了!我跟嫂嫂……我跟嫂嫂当年……”
他说到一半,猛地顿住。
他差点就要把当年和铁扇公主花前月下的事情脱口而出。
可看着牛魔王那双要吃人的眼睛,他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现在说这个,不是火上浇油吗?
他急得抓耳挠腮,猛地看向一个方向。
那里,铁扇公主正默默地站着,脸色苍白。
“嫂嫂!”孙刑者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快告诉他!你告诉他谁是真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铁扇公主身上。
牛魔王也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妻子,眼神中充满了警告和威胁。
铁扇公主娇躯一颤,嘴唇动了动。
她看着眼前这个“英雄”模样的猴子,又看了看那个急得上蹿下跳的孙刑者,深吸了一口气。
“老牛,你……你是不是疯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这猴子跟你我相识何止千年?他身上有几根毫毛,挥棒子之前习惯先挠哪边的屁股,我比你都清楚!”
她一指真正的孙刑者,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才是他!那个我们认识的泼猴!”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
云逍在一旁听得眼皮直跳。
嫂嫂,你这证明方式……是不是太硬核了点?
果然,牛魔王听到这话,一张脸瞬间从赤红变成了酱紫。
这是他这辈子受过最大的羞辱。
自己的老婆,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她了解另一个男人到了这种地步!
“好……好啊!”
牛魔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铁扇公主,又指着孙刑者,怒极反笑。
“奸夫淫妇!”
“你们……你们果然有染!当着我的面就敢……!”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
铁扇公主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牛魔王的脸上。
“你……你混蛋!”
她眼中泪水决堤,再也无法忍受这诛心之言,捂着脸,转身冲出了洞窟。
最后的证人,被逼走了。
孙刑者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牛魔王那副宁愿相信外人,也不信自己妻子的疯魔样子,心中最后一丝兄弟情义,被彻底碾碎。
他慢慢地,慢慢地,举起了金箍棒。
棒身上,金光流转,杀气凛然。
“老牛。”
他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
“既然道理讲不通。”
“那俺就打到你信为止。”
牛魔王也狞笑着举起了混铁棍:“正有此意!今天我就要替天行道,清理门户!”
大战,一触即发。
洞窟内的气氛,凝固到了冰点。
就在此时。
“咚。”
一声轻响。
却是玄奘将锡杖的杖尾,轻轻地在地上顿了一下。
就是这么轻轻一下。
一股名为“安静”的道理,瞬间笼罩了全场。
孙刑者和牛魔王身上那足以毁天灭地的气势,就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一干二净。
两人只觉得身上仿佛压了一座须弥山,动弹不得。
玄奘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自顾自地走到篝火边,拿起一根烧火棍,拨了拨火焰。
“闹够了?”
他淡淡地问道。
没人敢回答。
他将烧火棍丢回火里,拍了拍手。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云逍身上。
“大师兄。”
云逍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躲不过去了。
“你来。”
玄奘指了指中间的空地。
“你来断。”
云逍硬着头皮走了出来,感觉自己像是要上断头台。
他看了一眼满脸绝望的真孙刑者,又看了一眼一脸真挚的假猴王,再看看旁边怒火中烧的牛魔??,和一脸“我信英雄”的诛八界。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脑子快炸了。
硬碰硬,不行。
讲道理,更不行。
既然常规的办法都没用……
那就只能用点不常规的了。
云逍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专业,很有威信。
“咳咳。”
他环视一周,沉声说道:“既然神通可以模仿,记忆可以窃取,真假难辨。”
“那我们就考点别的。”
所有人都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云逍从怀里,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卷兽皮。
正是他之前捣鼓出来的《西行拆迁项目管理章程(试行版)》。
他将兽皮卷展开,像个教书先生一样,一脸严肃地问道:
“请问两位。”
“根据本团队核心指导文件,《章程》3.0试行版的第六章,第十四条,关于‘如何正确理解躺平与摸鱼的辩证统一关系,并将其应用于降妖除魔的日常工作,以实现效率与可持续发展的双赢’这一核心条款,是如何阐述的?”
“……”
洞窟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傻了。
牛魔王张着嘴,忘了愤怒。
诛八界握着耙,忘了立场。
金大强的电子眼疯狂闪烁,似乎是逻辑核心处理不过来,冒出了一缕青烟。
就连玄奘,都挑了挑眉,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两个孙刑者,更是一模一样的懵逼表情,抓耳挠腮,面面相觑。
啥玩意儿?
躺平?摸鱼?
辩证统一关系?
这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
云逍完全不理会众人的表情,继续用他那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此为第一题,理论题。”
“第二题,实践题。”
他看向两个猴子,目光锐利。
“请两位,结合不久前发生的火焰山战役,各自提交一份不少于三千字的战后心得体会,暨过失自陈书。”
“要求:需深刻剖析在该事件中,团队暴露出的问题,个人应承担的责任,以及对未来工作的改进建议。需逻辑清晰,论据充足,情感真挚。”
“现在开始。”
云逍说完,施施然地走到一旁,从金大强身上掰了两块平整的石板,又找了两块木炭,丢在两个猴子面前。
“写吧。”
两个孙刑者,一个真的,一个假的,大眼瞪小眼。
他们看着地上的石板和木炭,又看了看云逍。
那感觉,就像两个准备决一死战的绝世高手,突然被拉到了考场,面前摆了一张算术题的卷子。
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啊!
“这……这是什么?”假猴王忍不住问道,他那英雄气概的脸上,满是困惑。
“这是身份认证。”云逍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神通可以作假,记忆可以窃取,但思想和觉悟是无法模仿的!”
“对我们这支队伍核心理念的认同感,才是检验真伪的唯一标准!”
他说得义正言辞,掷地有声。
牛魔王和诛八界听得云里雾里,但又觉得……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嗯。”
一直没说话的玄奘,突然点了点头。
“有道理。”
他看着云逍,眼神里竟然带上了一丝赞许。
“就这么办。”
师父发话了。
这下,两个猴子彻底没辙了。
他们只能苦着脸,捡起地上的木炭,对着石板,陷入了沉思。
洞窟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被一种极其诡异的安静所取代。
只剩下两个猴子抓耳挠腮,和木炭划过石板的“沙沙”声。
云逍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悄悄松了口气。
总算……把这颗快要爆炸的雷,暂时给摁住了。
但他的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那个奋笔疾书的“英雄猴”。
心里,却在琢磨另一件事。
“为师当年,也曾对一棵树动过凡心……”
不对。
云逍清楚地记得,在白骨岭,玄奘的原话是——
“不谈风月。”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