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刑者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脆响。
那声音,听着就让人舒坦。
“老牛,多谢。”
他拍了拍牛魔王扶着自己的胳膊,语气真诚。
“要不是你那一通王八拳,还有嫂嫂那句……嗯,那句话,俺老孙还真想不明白这事儿。”
牛魔王扶着他的大手猛地一僵。
那张黑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色。
先是由黑转红,像是烧红的烙铁。
随即由红转青,像是雨后的芭蕉叶。
最后,青中带绿,绿得发亮,绿得让人心慌。
“你……说……什……么……”
老牛一字一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鼻孔里喷出两道灼热的白气。
他觉得自己的肺快要炸了。
什么叫“我那一通王八拳”?
什么叫“嫂嫂那句话”?
你个泼猴想明白了,老子还没想明白呢!
老子一家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不远处,抱着红孩儿的铁扇公主身子一颤,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羞愤欲绝,扭过头去,连看都不想看这边一眼。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刚刚才因为战胜心魔而缓和下来的空气,再次变得剑拔弩张。
云逍捂住了脸。
他觉得心好累。
这猴子,道心是圆满了,情商怎么好像清零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这下好了,团队内部矛盾,眼看就要从心理战升级成物理全开了。
诛八界默默地将九齿钉耙从地上拎了起来,眼神冰冷,似乎在计算从哪个角度下手,能同时把两头蠢货一起放翻。
净琉歪着头,小声对身边的金大强说:“味道……变了。愤怒里面,加了……绿色的味道。不好吃。”
金大强巨大的电子眼闪烁了一下,似乎在处理这个全新的概念,核心处理器发出了轻微的过载声。
只有玄奘,依旧盘膝坐在那块大石头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他像是在看一场有趣的戏。
“孙、刑、者!”牛魔王咆哮道,声如奔雷,“你给老子说清楚!俺老牛的家事,到底跟你这泼猴有什么关系!”
孙刑者挠了挠头,一脸无辜。
“没关系啊。”他眨了眨眼,那双清澈的眸子倒映着牛魔王扭曲的脸,“就是突然想通了,你信的那个,不是俺。俺信的那个,也不是完美的‘齐天大圣’。我们信的,是现在这个会犯错、会惹麻烦的自己。所以,谢你。”
这番话,道理很深。
可惜,牛魔王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他只听到了“家事”、“泼猴”、“俺”、“你”。
他只觉得,这猴子在用一种他听不懂的方式,继续羞辱他。
“放你娘的屁!”老牛彻底爆发了,“今天不把你这猴头拧下来当球踢,俺老牛就不姓牛!”
轰!
狂暴的妖气冲天而起,眼看一场血案就要发生。
“咳咳!”
一个不合时宜的咳嗽声响起。
云逍慢悠悠地站了出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光滑的石板和一根木炭。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的、仿佛说书先生般的语调高声宣布:
“火焰山项目,圆满收官!”
“回响谷事件,完美解决!”
“现在,我宣布!西行团队第一届‘总结过往、展望未来’复盘与表彰大会,正式开始!”
全场,一片诡异的安静。
连准备动手的牛魔王都愣住了,满腔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骚操作给憋得不上不下。
复盘?
表彰?
这都什么跟什么?
云逍完全无视了众人呆滞的目光,自顾自地在石板上写写画画。
“首先,让我们以热烈的……嗯,心神鼓掌,欢迎我们的二师兄,孙刑者同志,在本次危机中,勇于直面内心,敢于拥抱过去,成功勘破迷局,实现了自我价值的统一与升华!”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孙刑者面前,郑重地从怀里摸出一片金灿灿的叶子,双手奉上。
“孙师兄,这是组织对你的肯定!特此授予你,‘最佳自我认知奖’!希望你再接再厉,为团队的和谐稳定,做出更大的贡献!”
孙刑者看着那片叶子,又看看一脸严肃的云逍,愣了半天,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接过了叶子,学着云逍的样子,煞有介事地拱了拱手。
“多谢大师兄栽培,俺老孙一定不负所望。”
这猴子……居然还接上了!
牛魔王的眼角疯狂抽搐。
他觉得这帮人,从师父到徒弟,脑子都有点不正常。
“接下来!”云逍的声音再次拔高,充满了激情,“我们要表彰一位幕后英雄!一位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爱之深、责之切’的优秀同伴!”
他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牛魔王。
“他,在师兄弟道心迷茫之际,没有选择空洞的言语安慰,而是用最朴实、最直接的物理方式,帮助其认清现实!那一双铁拳,打醒了沉沦的灵魂!那一声怒吼,唤醒了迷失的真我!”
“他就是——平天大圣,牛魔王同志!”
云逍大步流星地走到牛魔王面前,将一块拳头大的、黑不溜秋的石头,硬塞进老牛的手里。
“牛师弟!为了表彰你在关键时刻,以反向激励法,成功助攻孙师兄勘破心魔的伟大壮举,组织决定,授予你‘西行团队年度最佳助攻奖’!希望你……呃……”
云逍卡壳了。
因为牛魔王正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像是要活剐了他。
老牛的手攥着那块破石头,指节捏得发白,手臂上的青筋像是小蛇一样鼓动。
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你、说、谁、是、助、攻?”
云逍额头冒汗,但脸上依旧保持着职业假笑。
“牛师弟,不要谦虚。没有你的愤怒,就没有孙师兄的绝望。没有孙师兄的绝望,就没有他的顿悟。所以,你的功劳,至少占一半!这是符合逻辑的。”
“逻辑?”牛魔王气得浑身发抖,“俺老牛的逻辑就是,现在就把你和那只死猴子一起夯成肉饼!”
“阿弥陀佛。”
一声平淡的佛号响起。
玄奘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牛魔王的身后,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明明是轻飘飘的一搭,牛魔王那山峦般的身躯却猛地一沉,仿佛背上压了一座太古神山。
他浑身暴涨的妖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蔫了下去。
“为师觉得,守拙说的,很有道理。”玄奘面无表情地说道,“团队,讲究的是各司其职。你们一个负责破碎,一个负责助攻,配合得很好。为师很欣慰。”
牛魔王:“……”
他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想反驳,却发现师父的“道理”比山还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逍继续他的荒诞大戏。
“当然,我们也不能忘记其他同志的付出!”云逍见危机解除,立刻来了精神,“诛八界师弟,在危机中临危不乱,立场坚定,荣获‘最强立场守护奖’!”
他随手捡了根枯树枝递给诛八界。
诛八界冷着脸,没接。
云逍毫不在意,又转向净琉:“净琉师妹,全程以独特的视角观察、分析、品尝,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情感数据,荣获‘首席战地美食评论家奖’!”
他递过去一块带着泥的草根。
净琉眨了眨眼,接过来,好奇地闻了闻,然后摇了摇头:“这个味道,不好吃。”
“还有金大强同志!”云逍最后看向那尊巨大的傀儡,“在整个事件中,他始终保持沉默,稳定如山,为我们提供了坚实的物理与精神双重背景板!荣获‘最坚固存在感奖’!”
他把脚下最大的一块石头搬起来,想递给金大强,结果发现搬不动。
金大强默默地伸出巨大的金属手指,将那块石头捏了起来,放到了自己肩膀上。
一场足以引发团队内爆的危机,就在这样一场鸡飞狗跳、荒诞不经的“表彰大会”中,被强行消弭于无形。
牛魔王气得不想说话,抱着胳膊坐到最远的角落里生闷气。
铁扇公主抱着红孩儿,远远地避开所有人,身上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诛八界擦拭着他的九齿钉耙,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
但至少,他们没有再打起来。
云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心好累。
带团队,尤其是带一群神仙妖魔组成的神经病团队,比下地狱还累。
他现在只想躺平,睡他个天昏地暗。
夜色如墨,星斗漫天。
山谷里燃着一堆篝火,噼啪作响,驱散了夜的寒意。
大多数人都已入定调息。
玄奘依旧坐在那块最高的岩石上,如同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像,气息与天地融为一体。
牛魔王一家三口,被铁扇公主用芭蕉扇扇出的一道无形气墙隔开,自成一个悲伤又尴尬的小世界。
诛八界靠着一块山壁,九齿钉耙横在膝上,闭着眼,但杀气却丝毫未减。
云逍靠在一棵大树下,假装睡着了。
他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在若有若无地打量着自己。
是孙刑者。
那猴子没有入定,也没有睡觉。
他就蹲在篝火旁,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火焰,火光映着他的脸,明明灭灭。
他的气息,很奇怪。
不再是之前那种锋芒毕露,也不是刻意伪装的懒散。
而是一种……真正的平静。
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偶尔有风吹过,也只是泛起一丝涟漪,很快便恢复沉寂。
终于,孙刑者站了起来,朝着云逍走了过来。
云逍只好睁开眼,打了个哈欠:“猴哥,大半夜不睡觉,思考猴生呢?”
孙刑者在他身边坐下,将手里的树枝扔进火里。
“睡不着。”他看着跳动的火焰,轻声说,“感觉……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哦?说说看。”云逍来了兴趣。
“以前,俺老孙看东西,就是看东西。山是山,水是水。”孙刑者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奇异的韵律,“被压了五百年,出来后,看什么都烦,看什么都像是牢笼。”
“现在呢?”
“现在……”孙刑者抬起头,看向漫天星辰,那双火眼金睛里,仿佛也映照着一片星海,“现在再看,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但俺能‘听’到它们的声音了。”
“听到?”云逍一愣。
“嗯。”孙刑者点了点头,他指了指远处生闷气的牛魔王,“比如老牛,他坐在那,一声不吭,但俺能‘听’到,他心里像是有无数块石头在互相摩擦,又气又恼,又觉得憋屈,还带着点……羡慕。很吵。”
他又指了指诛八界。
“八戒那边,像一条结了冰的大河。表面上什么都没有,但冰层下面,全是暗流,全是刀子,碰一下就得死。”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云逍身上。
云逍心里咯噔一下。
“大师兄你……很奇怪。”孙刑者皱起了眉头,似乎在努力寻找一个准确的词。
“俺能‘听’到你的声音,很累,想躺着什么都不干。但在这份‘累’的下面,又有一团雾,雾蒙蒙的,什么都听不清,也看不真切。俺的火眼金睛,以前能看破虚妄,现在,却看不透你。”
云逍沉默了。
他知道,孙刑者说的,是他那来自异世的灵魂。
这猴子在融合了完整的自我后,神通发生了某种本质上的异变。
不再是单纯的物理层面上的“看破”,而是涉及到了更深层次的因果与神魂。
“俺把这新能耐,叫做‘听声辨心’。”孙刑者咧嘴一笑,露出一丝狡黠,“以后谁在俺老孙面前撒谎,俺一听就知道。”
云逍干笑两声:“恭喜猴哥,贺喜猴哥,以后可以去天桥底下摆摊算命了。”
“嘿嘿。”孙刑者笑了笑,但很快,笑容又收敛了。
他神色凝重地看着云逍,压低了声音:“大师兄,俺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说。”
“菩提老祖……俺的师父,他留在俺神魂里的那些功法传承,以前觉得是无上大道,是俺安身立命的根本。”
孙刑者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和迷茫。
“可现在,俺感觉……那东西像一个烙印,一个定时炸弹。俺的力量越是圆融,就越觉得它碍事,像是在俺的神魂里钉了一根钉子。俺甚至觉得,只要他一个念头,就能引爆这根钉子,让俺万劫不复。”
云逍的心沉了下去。
这和他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
菩提老祖传授给孙刑者的,根本不是什么大道,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后门,一个随时可以收割的“道果”。
“还有一件事,更奇怪。”孙刑者挠了挠后脑勺的猴毛,满脸困惑,“俺现在能看到一些……线。”
“线?”
“对,线。每个人身上,都连着很多看不见的线。有粗有细,有明有暗。老牛身上的线,乱七八糟,一头连着他婆娘,一头连着他儿子,还有一头,黑漆漆的,连着火焰山地底下那个鬼东西。”
“八戒身上的线,最简单,也最可怕。就一根,血红色的,笔直地指向灵山方向,线上全是怨气和死气。”
“俺能看到他们每个人的线,大概能猜到他们的过去和未来。”
孙刑者说到这里,深深地看了一眼云逍。
“唯独两个人,俺看不见。”
“一个,是师父。”
“他坐在那里,不像是一个人,像是一个……无底洞。所有的线到了他那里,就全断了,被吞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
“还有一个……”
孙刑者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云逍身上。
“就是你,大师兄。”
“你身上,一根线都没有。你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一块石头。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山谷里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云逍感觉自己的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知道,自己最大的秘密,在这个刚刚道心圆满的猴子面前,已经无所遁形。
他不是看不见,而是自己的因果,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
两人对视着,沉默了许久。
最终,是孙刑者先移开了目光。
他叹了口气,重新躺了下去,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星空。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腔调,“反正师父让俺跟着你,仙帝也让俺跟着你。你们这些脑子复杂的家伙怎么说,俺老孙就怎么干。打架就成,别让俺动脑子。”
云逍也松了口气。
这猴子,虽然看出了端倪,但他选择了“不想”。
这或许就是他道心圆满后,最大的智慧——放下。
“睡吧。”云逍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还有路要走。”
“嗯。”
孙刑者闭上了眼睛,呼吸很快就变得均匀起来。
他似乎真的,把一切都放下了。
云逍却再也睡不着了。
他看着那尊如山岳般静坐的玄奘,又看了看身边这个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的猴子。
一个,是吞噬一切因果的黑洞。
一个,是勘破一切因果的明镜。
而自己,则是那个不属于这一切的、没有因果的“异乡人”。
这支队伍,真是越来越诡异了。
西行之路,也越来越看不清方向。
他抬头望向灵山的方向,那里,似乎笼罩着比黑夜更深沉的黑暗。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玄奘便睁开了眼睛。
他从岩石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
“都起来!”
他一声低喝,如同闷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众人纷纷从入定中惊醒。
牛魔王依旧黑着脸,但经过一夜的调息,情绪总算稳定了许多。
“师父,接下来去哪?”孙刑者打着哈欠问道,他似乎真的睡得很好。
玄奘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一张破旧的兽皮地图。
那是从高老庄得来的。
他伸出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后,重重地停留在一个名字上。
他甚至没有念出来,只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眼神,扫视了一圈众人。
云逍凑过去一看,只见那两个古篆字,笔画间仿佛都透着一股不祥的血气。
【狮驼岭】
这个名字一出。
连一直沉默如冰的诛八界,都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钉耙。
而牛魔王的脸色,更是瞬间变得煞白。
“师父……真要去那里?”他的声音甚至带着一丝颤抖。
玄奘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怕了?”
“不是怕!”牛魔王深吸一口气,脸上满是忌惮,“师父,你有所不知。那狮驼岭,自五百年前仙界破碎,天庭崩塌之后,就成了一处三不管的法外之地!”
“那里,盘踞着三个来历极其神秘的妖王。老大青狮,老二白象,老三金翅大鹏。”
“这三兄弟,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他们立下的规矩,极其森严,也极其……诡异。”
牛魔王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但凡靠近狮驼岭百里范围者,无论仙、佛、妖、魔,一律格杀勿论!不是简单的杀死,而是……连神魂都会被彻底碾碎,不入轮回!”
“俺老牛当年也算一方大圣,可对上他们三兄弟,连一个都未必打得过。他们三个联手,怕是……怕是……”
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哦?”玄奘闻言,非但没有畏惧,眼中反而亮起了一丝兴奋的光芒,“规矩森严?正好。”
他收起地图,将九环锡杖重重往地上一顿。
“为师的‘道理’,也该让那里的妖魔,好好听一听了。”
“出发。”
他言简意赅,转身便走。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也只能无奈地跟上。
云逍走在最后,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狮驼岭……
西游记里,这可是最恐怖的一难。
妖怪吃了全城的人,佛祖来了都得先礼后兵。
但在这个世界,似乎又有所不同。
格杀勿论?规矩森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