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磐石哨卡笼罩在昏黄的光线里,气温明显降了下来。距离晚上八点出发还有一段时间,秦奉先需要做最后的车辆检查和任务简报。
萧见信坐在路边的矮柱上,看着士兵们往车上一箱接一箱地搬东西。
他像个过年不会喊亲戚的小孩,坐在一旁发着呆,无人理会。
除了萧景。
萧景不知何时闪现到了他身后,即使身穿一套军官制服,他依然和萧见信一样坐在了矮柱上,侧过身来,伸手在萧见信眼前挥了挥。
“哥,还好吗?”
萧见信瞥了他一眼,连拿出手机的欲望都没有。
萧景没有介意,而是略带忧愁问道:“我听说医生说了,你不能说话?”
扫视萧见信,萧景在他惨白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熟悉。
那是他曾经见过的脆弱。
萧见信用这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凉而冷漠的脆弱将自己与外界隔开来了,像个……
“陶瓷娃娃……”
萧景不禁呢喃出来,手指试图抬起,摸一摸他苍白的脸,看看那到底是清透的瓷还是柔软的肉。
萧见信被他戳碰了一下,感到莫名其妙,扭头看去。因为无法说话,只能用眼神瞪着萧景,警告他注意身份。
看着看着,萧见信发现,萧景眼底颜色反而更深了。
他用眼神骂了萧景一顿,站起,径直走向了秦奉先。
正安排事务的秦奉先察觉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扭头一看,萧见信举着手机站在几步开外,屏幕上面写着:
【你坐哪辆车?我先上去。】
秦奉先一顿,沉默了有两秒钟,才将暂时低落的萧见信安置在了已经准备就绪的越野车副驾驶座上。
“在这里等着,别乱走。”秦奉先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一句,便关上车门离开了。
车内只剩下萧见信一人。
他打了个哈欠,蜷在座椅里,下巴埋在那件宽大外套的领口中,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车外忙碌的景象上。
士兵们在检查装备、搬运物资,引擎的轰鸣和人员的呼喊声隐约传来,却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好不容易可以独处了,苏南基地的惨案此刻却又如同默片般在他脑海中反复播放。
越是不想回想,大脑却越是清晰地回放。
仿佛他再度回到了那个漆黑的,只有他在呼吸的崩塌洞穴。
“呃……”萧见信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即使把自己蜷缩成虾米,也无法获得丝毫安全感。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是秦奉先和萧景。他们站在离车不远的地方,似乎在交谈。
萧景正对着秦奉先说着什么,目光偶尔会看向车辆的方向。而秦奉先则一如既往地表情略显严肃,身形挺拔。
两人之间的气氛算不上友好,更像是一种带着张力的交涉。
萧见信静静地看着。他们谈论的内容,无非是关于他,关于他的去向,他的“价值”,或者他与苏南基地的牵连。但这些他都不关心。
他想要离开苏南,所以跟着秦奉先离开。萧景的到来也不会影响什么。
终于,交谈似乎一段落。
萧见信看着秦奉先转身走向另一辆指挥车,而萧景则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脸上有些僵硬的表情,朝着越野车走来。
他拉开车门,坐了进来,带进一股微凉的夜风。
萧景关上车门,将外界的嘈杂隔绝。
车厢内空间狭小,二人独处。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侧着身,仔细地、近乎贪婪地打量着身边的萧见信。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起来。
“哥,”萧景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柔和,“就我们两个了。”
萧见信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没有转头。他还沉浸在那些回忆里,浑身都没有了力气。
萧景看着他苍白消瘦的侧脸,心头涌起一阵酸涩和的焦躁。
“哥,你……”他斟酌着词语,身体微微前倾,试图捕捉萧见信的眼神,“你被救出来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我只能用藤蔓把你拖出来……”
听到这句话,萧见信的身体绷紧了一瞬。这细微的反应没有逃过萧景的眼睛。
萧景伸出手,这一次动作极其缓慢,带着试探,轻轻碰触了一下萧见信的喉结。
“你的喉咙……是不是那个时候受伤了?是那群匪徒干的?”
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触碰的瞬间,萧见信像是被烫到一样,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嘶哑而短促的抽气声:“嗬…!”
这声音比起抽气,更像哭泣,带着声带滞涩的震颤。
萧景的手僵在了半空,喉结微微一颤。
萧见信闭上了眼睛,将脸更深的埋进外套领口,背过身去,这是一个明确拒绝交流的姿态。他无法解释这不是物理损伤,而是心理的枷锁,他也不想解释。悲伤和自责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能量。
萧景看着哥哥这副模样,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想追问,想弄清楚自己只是暂离片刻,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着萧见信那仿佛一碰即碎的脆弱状态,他所有激烈的情绪又硬生生堵在了喉咙口。
他收回手,攥紧了拳头,直勾勾盯着前方零散的路人,胸口微微起伏。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看见了十八岁的萧见信。
良久,声音才从萧景的齿缝里挤出来:“没关系,哥…没关系。说不了话也没关系。”
他语气尽可能地温柔,“以后,我替你说话。我会陪着你,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任何人。”
萧见信没有解释。
晚上八点整,车队准时出发。
引擎轰鸣声中,大门打开,哨卡负责人挥挥手,目送一串越野车驶离了磐石哨卡,再次没入北地荒原的沉沉夜色。
车内的萧见信依旧沉默,萧景守在一旁,目光幽深,而驾驶座上变成了秦奉先——他还是按照命令,不会离开萧见信片刻。
后座车厢内,萧景试图再次与萧见信交流。
“哥,快到北联了。”
“外面风沙大,我把车窗关上。”
“你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会儿?”
萧见信一直没有回应,像是将自己密封在一个透明的茧里,外界的声波触及他,却无法传入耳中。
几次尝试无果后,萧景逐渐变得焦躁,不过情绪转变十分隐秘,只是翘起的二郎腿晃动得快速了些。
无论他说什么,萧见信连一个眼神、或是摇头都吝于给予,这种消极比激烈的抗拒更令他心慌。
借着车辆颠簸,萧景侧头凑过去,在萧见信耳边问:“哥,苏华盛真的死了么?”
“萧景。”
秦奉先低声警告响起。
他一手控着方向盘,锐利的目光透过车内后视镜钉在萧景身上:“我告诉过你,他失声了,别刺激他。”
萧景眼神一肃,嘴角扬起:“实在抱歉,关心则乱。”
等秦奉先的眼神再度转向前方,萧景看向窗外,眼中尽是不满。
还没等萧景焦虑地想出该怎么让哥哥有点反应,一个手机从旁边摔到了他的怀里。
萧景立刻低头看去,上面写了东西,他立刻摆正了一看:
【给我闭嘴,吵,我没事】
萧景看完最后一个字,嘴角终于挂上了笑容。
他将手机塞回了萧见信的掌中,终于放下了二郎腿,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开始放松地休息了。
接下来的两天行程,萧见信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仿佛睡眠是他唯一能逃离现实的途径。
萧景没有追着问他,只是偶尔会在他耳边讲些北联期间的趣事。
萧见信在其中听到了一些熟人,都是丰城后活下来的人。
一开始他只当蚊子在耳边叫唤,后来竟也慢慢听进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任务失败,失败得彻底。易先生没有怪我,只是告诉我,很多时候克制自己的异能,比放纵它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萧景模仿着易先生那平稳深沉的语调,继续低语:
“他说:‘你的精神控制是一把钥匙,能轻易打开别人的心门。但真正的领袖,不是靠撬开所有的门来证明自己拥有钥匙,而是要让人们心甘情愿地从内部为你打开。我要你做的,不是用你的能力去让弱者服从,而是用你的意志和智慧,去让强者信服。’”
萧见信已经无数次在别人嘴里听到这位易先生,曾经他无比好奇,但此时也没了好奇的心情。
第三天下午,车窗外景色终于多了些不寻常的东西——
零星的耐寒植物整齐排列在黄土上,破损的道路被修缮平整,远方出现了规则的田垄和了望塔的轮廓。
北联控制区到了。
无序的末世景象有了人力干预的痕迹,这些曾经令人感到无聊的秩序感,此时此刻,让人格外有安全感。
车队经过了几处严格的检查站,越野车驶上了一条宽阔坚实的主干道,两边都是高大的带电铁丝网,路过时萧见信还看见几个士兵在清理挂在上面的丧尸。
地平线上,一片规模宏大的聚居地缓缓显现。
秦奉先降低了车速,在最后一道闸口前停下,递出证件进行核验。士兵看清是他,但依然核查了身份证件和指纹后,才敬礼放行。
车辆缓缓驶入基地大门,内部景象映入眼帘——
高耸的复合材料围墙,密集但排列整齐的建筑群,以及中心区域几栋建筑,明显带着末世后新风格,线条硬朗,造型单一,颜色灰暗。高墙、探照灯、狙击点无处不在。
但仅仅一墙之隔的居住区,绿色植物攀附着泥土和太阳能板,墙壁上并不避讳疤痕般的残缺和颜色差异巨大的补丁。
这些建筑,共同构成了北联基地冷峻强大,又和谐共生的外观。
街道整洁,行人虽步履匆匆却秩序井然,偶尔有巡逻队经过,气氛严肃而有序。
车停了。
目的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