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清晨,雾气还没散,陈景辰就开着车往家赶。父亲靠在副驾驶座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呼吸平稳。车窗外的麦田结着层薄霜,像撒了把碎盐,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混着雾霭,在半空织成张暖融融的网。
“快到村口了吧?”父亲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他掀起窗帘一角,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致,眼里泛起些微的潮意,“这麦子长得真好,比去年密实。”
“还有二里地。”陈景辰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后视镜里父亲的脸在晨光里显得柔和了些,颧骨上有了点淡淡的红晕,不再是住院时那吓人的惨白,“妈说杀了只老母鸡,炖着等咱们呢。”
父亲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你妈就是这样,总怕饿着。”他顿了顿,看向儿子,“这次住院,花了不少钱吧?”
“不多,报销完没多少。”陈景辰避开父亲的目光,望着前方的路,“你别操心这个,养好身体最要紧。”
父亲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回窗外。陈景辰知道,父亲心里跟明镜似的,那些缴费单他偷偷看过,只是爷俩都心照不宣,谁也没捅破那层纸。
车刚拐进村口,就看见母亲站在老槐树下张望,蓝布围裙在风里轻轻飘。陈景辰停下车,刚拉开门,母亲就扑了过来,手在父亲胳膊上轻轻摸了摸,又往他脸上瞅了半天,眼泪掉下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哭啥,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父亲拍了拍母亲的手,语气里带着点嗔怪,却掩不住眼底的暖意,“快回家吧,冻着了。”
院子里早就热闹起来。姐姐在灶房和堂屋间来回穿梭,手里端着盘刚炸好的丸子,油星溅在她的红棉袄上,像落了些金点子;妹妹蹲在墙角择菜,跟帮忙的表嫂说着什么,笑声脆得像银铃;三姑父正站在屋檐下贴春联,手里的浆糊刷子蘸得太满,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黄。
“三姑父,我来帮你。”陈景辰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春联。红纸上的金字在阳光下闪着亮,“平安二字值千金”几个字笔力遒劲,是三姑父写的。
“你爸这病刚好,别累着。”三姑父抢过春联,自己踮着脚往门框上贴,“我这老胳膊老腿,还能动弹。”他鬓角的白发比上次见面时又多了些,可贴春联的动作却麻利,浆糊抹得匀,对齐时眯着眼看半天,像在完成件要紧的活计。
陈景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暖烘烘的。小时候家里穷,过年买不起春联,三姑父就带着笔墨来,在黄纸上写,写完了还教他认字;他上初中时被同学欺负,三姑父拎着锄头就去学校,吓得那同学再不敢找茬;这次父亲病倒,又是三姑父连夜骑着三轮车去镇上请医生,守在堂屋门口念咒驱邪,一夜没合眼。
虽然后来有几年,三姑父不知因为啥,见了面总淡淡的,话也少,可真到了难处,他还是第一个站出来。陈景辰想,或许是有啥误会,可骨肉亲,哪能真计较?就像屋檐下的冰棱,看着硬,太阳一晒就化了。
开席时,堂屋里摆了两张方桌,拼在一起,挤挤挨挨坐了二十多口人。父亲被让到上首的位置,母亲挨着他坐下,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鸡肉、丸子、炸豆腐,堆得像座小山。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父亲笑着把碗里的菜往母亲碗里拨了些,“你也多吃点,这些天瘦了。”
“我不饿。”母亲的眼圈红了,又赶紧夹了块鸡腿给父亲,“这个补身子。”
远房大舅坐在对面,端着酒杯喝了口,咂咂嘴说:“锦松啊,看你这脸色,是好多了。说实在话,你晕倒那天,可把我们吓坏了。”他放下酒杯,筷子在桌上点了点,“当时你脸白得像纸,嘴唇发青,我摸你手,凉得像冰,心想这下怕是……”
“大哥,喝酒喝酒。”三姑父赶紧打断他,往他碗里夹了块排骨,“大过年的,说点吉利的。”
父亲笑了笑,没在意,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口:“那天确实凶险,晕过去前就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响,像有群蜜蜂在飞。”他看向满桌的人,眼里带着感激,“多亏了各位亲戚街坊,跑前跑后地帮忙,不然我这条老命,怕是真留不住了。”
“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大舅摆摆手,眼眶也有点红,“你这一辈子,不容易啊。”
三姑父放下筷子,抽了袋烟,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说:“要我说,最该谢的是秀芸。”他看向母亲,眼神里带着敬重,“那天晚上,她守在你床边,一夜没合眼。你哼一声,她就摸你额头;你动一下,她就给你掖被角。喂水喂药,擦汗擦痰,跟你年轻时生病那次一模一样,半点没含糊。”
母亲的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用衣角擦了擦手:“他是我男人,我不照顾谁照顾。”
“可不是这么说。”三姑父又装上烟,点着了,“现在多少年轻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可秀芸对你,那是掏心窝子的好。当年哥外出务工回来之后,身体病重,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年零三个月,她背着你去厕所,给你擦身,地里的活还得自己扛,愣是没说过一句苦。”
父亲的手轻轻覆在母亲手背上,母亲的手粗糙,布满裂口,那是常年干活磨的。父亲的手也不光滑,指节粗大,却稳稳地握着,像两截老树根,紧紧缠在一起。
“秀芸,辛苦你了。”父亲的声音有点哑。
母亲摇摇头,眼泪掉在桌布上,洇出个小湿点,却笑着说:“快吃菜吧,都凉了。”
陈景辰看着父母相握的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下。他端起茶杯,对三姑父说:“三姑父,我敬您一杯。”他站起身,杯子举得高高的,“从小到大,您一直照顾我们。我妈都跟我说了,那天晚上您也一夜没睡,跑前跑后,比我们当儿女的还尽心。”
三姑父赶紧摆手:“你这孩子,跟我客气啥。”他也端起茶杯,跟陈景辰碰了下,“我当姑父的,不照顾你们谁照顾?”他喝了口茶,看着陈景辰,眼里带着点欣慰,“你现在长大了,能替你爸扛事了,好,好啊。”
陈景辰的鼻子一酸。他想起小时候,三姑父总把他架在脖子上,去镇上赶集;想起他上高中时,三姑父偷偷塞给他钱,让他买营养品;想起有次家里吵架,三姑父连夜赶来,坐在堂屋里劝了半宿,烟袋锅抽得冒火星。那些年的好,像屋檐下的雨水,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
“以前有啥不对的地方,三姑父您别往心里去。”陈景辰的声音有点哽咽,“家里家外,难免有磕磕绊绊,可在我心里,您永远是最疼我们的长辈。”
三姑父的眼圈也红了,他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又笑了:“傻孩子,说这些干啥。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他往陈景辰碗里夹了块丸子,“快吃,凉了不好吃。”
桌上的气氛更热络了。亲戚们聊着家常,说谁家的麦子收成好,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谁家的母猪下了崽。父亲偶尔插句话,母亲在旁边笑着听,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饭菜上洒下金晃晃的光,混着菜香、酒香、笑声,在屋里弥漫开来,暖得像春天。
陈景辰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踏实得很。父亲的病好了些,母亲脸上有了笑,亲戚们热热闹闹的,这就是最好的年。那些过去的误会,那些难捱的日子,像灶膛里的灰烬,风一吹就散了。重要的是,一家人还在,亲情还在,就像院门外的老槐树,根深深扎在土里,再大的风雪也吹不倒。
他拿起筷子,给父亲夹了块鸡肉,又给母亲夹了片鱼,自己也夹了口青菜。菜很香,带着家的味道,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了的。窗外的太阳越升越高,雾气散尽了,远处的山坡上,几只麻雀在雪地里啄食,叽叽喳喳的,像在说些喜庆的话。
这个年,虽然来得不容易,可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啥都不怕了。陈景辰想,等开春了,他就去找份新工作,多挣钱,让父亲母亲好好歇歇,也让那些疼他们的亲戚,都能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