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的粥正冒着白汽,米香混着红薯的甜丝丝的,在厨房里弥漫开来。陈景辰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把柴,火星“噼啪”溅起,映得他眼底亮堂堂的。这几天父亲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早上居然能自己扶着墙走两步了,母亲站在旁边看着,眼泪掉了一路,却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
“爸,来趁热喝碗粥。”陈景辰端着碗走进堂屋,父亲正坐在藤椅上晒太阳,身上盖着母亲缝的厚棉毯,膝盖上还搭着本翻旧了的《三国演义》。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把那层淡淡的红晕衬得格外分明,再也不是刚出院时那纸一样的惨白。
父亲抬起头,眼里的浑浊散去了些,能看清人了。他接过粥碗,手指还微微发颤,却稳稳地没洒出来:“你妈呢?让她也来喝。”
“妈在厨房蒸鸡蛋呢,说给你补补。”陈景辰蹲在旁边,帮父亲把棉毯往上拉了拉,“今天感觉咋样?后背还疼不?”
“好多了,”父亲喝了口粥,咂咂嘴,“你熬的粥比你妈熬的稠,合我胃口。”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就是夜里还是有点咳嗽,吵得你妈睡不好。”
“医生说恢复期都这样,”陈景辰拿起旁边的水杯,倒了点温水递过去,“等会儿把止咳药吃了,慢慢就好了。”他看着父亲喝粥的样子,心里踏实了许多,可一想到后天就要回项目部,那点踏实就像被风吹的烟,渐渐散了。
母亲端着蒸鸡蛋进来,瓷碗上还冒着热气:“慢点喝,别烫着。”她把碗放在父亲面前的小桌上,又往陈景辰手里塞了个热馒头,“你也吃,早饭得吃饱。”
陈景辰咬了口馒头,面香混着麦麸的粗糙感在嘴里散开,是家里磨的新面。他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比年前又多了些,像落了层霜,心里突然沉甸甸的:“妈,跟你说个事。”
母亲正给父亲剥鸡蛋,闻言手顿了顿,没抬头:“是不是要回项目了?”
陈景辰愣了愣:“您咋知道?”
“你这两天天天收拾行李,眼神不对。”母亲把剥好的鸡蛋放进父亲碗里,声音轻轻的,“领导催了吧?”
“嗯,杨经理说项目上忙,让我初八回去,我跟他多请了几天假,后天就得走了。”陈景辰的声音有点涩,像含着颗没化的柿子,“本来想多陪你们些日子……”
“傻孩子,说啥呢。”母亲打断他,用围裙擦了擦手,“工作要紧,你爸这有我呢,你放心回去。”她看着父亲,眼里带着笑,“你爸现在能自己走了,我每天扶着他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比啥都强。”
父亲放下粥碗,看着陈景辰:“是该回去了,总耽误工作不好。你在项目上好好干,别惦记家里。”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住院花的钱……”
“爸,您别操心钱的事。”陈景辰赶紧接过话头,他怕父亲又往心里去,“我跟项哥他们借的钱,没利息,慢慢还就行。我工资虽然不算高,省着点花,一年总能还上大半。”他故意说得轻松,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可心里清楚,那笔钱像座山,得压着他喘好一阵子气。
父亲看着他,眼神里有愧疚,有心疼,还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是爸没本事,让你刚参加工作就背着债。”
“爸,您说啥呢。”陈景辰的鼻子一酸,赶紧别过脸,“我是您儿子,这不都是应该的吗?您忘了小时候我体弱多病,都是我妈妈和你,你们两个背着我去打针,那时候您咋不说这话?”
父亲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那只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母亲在旁边抹眼泪,却笑着说:“你爸就这性子,啥都往自己身上揽。景辰啊,到了项目上别太省,该吃就吃,别学你爸,总把好东西留着。”
“我知道。”陈景辰转过头,看着母亲,“妈,我不在家,您可得照顾好自己。别总想着省钱,家里的鸡下了蛋,您跟我爸多吃点,别总攒着给姐姐妹妹带过去。”
母亲点点头:“我知道,你爸也跟我说呢。”
“还有,”陈景辰想起母亲总舍不得买肉,顿顿咸菜配粥,心里就发紧,“每天都得炒个菜,荤素搭配着吃。我买的那袋奶粉,您早晚冲给我爸喝,您也跟着喝点,补补身子。别总说‘我不渴’‘我不饿’,身体是本钱,您俩身子骨硬朗了,我在外面才能放心。”
他说得认真,像在项目上交代工作,一条条一桩桩,生怕漏了啥。母亲听得直点头,眼泪掉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知道了,都听你的。”
“爸,您也一样。”陈景辰转向父亲,语气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认真,“别总想着下地干活,医生说了,您这病得静养,最少也得养三个月。地里的活让姐夫过来帮衬着,实在不行就雇人,钱不够我给您寄。”
父亲想反驳,张了张嘴,却被母亲瞪了回去:“你儿子说得对,你就老实待着。再敢偷偷去地里,我就给景辰打电话告状。”
父亲笑了,像个被说中的孩子:“知道了,听你们娘俩的。”
陈景辰看着父母相视而笑的样子,心里暖烘烘的,可那点离别的愁绪还是像藤蔓,悄悄缠了上来。他想起小时候,每次离家去学校,母亲都会往他书包里塞煮鸡蛋,父亲则会蹲在门槛上抽烟,直到他走出老远,还能看见那道蹲在门口的身影。
“我买了些常用药,都放在抽屉里了,”陈景辰站起身,往里屋走,“我给您俩说说咋吃。”他打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摆着药盒,感冒药、胃药、父亲的降压药、母亲的心脏药,每盒上面都贴着他写的便签,标着吃法和剂量。
“这个降压药,爸您早上吃一片,饭后吃。”他拿起一盒药,递给父亲,“这个止咳糖浆,晚上咳得厉害就喝一勺,别多喝。”他又拿起另一盒,塞到母亲手里,“妈,您的救心丸得随身带着,感觉不舒服就含两粒,别硬撑着。”
母亲接过药盒,像捧着啥宝贝,小心翼翼地放进兜里:“记住了。”
交代完吃药的事,陈景辰又去检查了水电,把松动的灯泡换了新的,把漏风的窗户糊了层纸,甚至连母亲的针线笸箩都整理了一遍,把散落的针头线脑归置得整整齐齐。他像只忙碌的蚂蚁,想把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不能陪伴的亏欠。
傍晚的时候,陈景辰帮父亲擦了身子,换了身干净衣服。父亲坐在床边,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突然说:“景辰,爸对不起你。”
陈景辰愣住了,手里的毛巾掉在盆里,溅起一片水花:“爸,您咋说这话?”
“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父亲的声音有点哑,“你上大学时,我没给你寄够生活费,让你在食堂总吃最便宜的菜;你参加工作,我没给你帮上啥忙,还总让你操心家里……”
“爸!”陈景辰打断他,眼圈红了,“您别这么说。您供我读书,教我做人,这就比啥都强。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有您这样的爸。”他蹲在父亲面前,握住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等您好了,我带您去项目上看看,看看我盖的楼,可高了。”
父亲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陈景辰手背上,滚烫滚烫的:“好,好……”
夜色渐渐浓了,母亲在灶房煮了面条,卧了荷包蛋,说“出门饺子回家面”,吃了面一路平安。陈景辰看着碗里的鸡蛋,黄澄澄的,像小时候盼了好久的月亮。他知道,不管走多远,不管有多难,家里总有碗热乎面等着他,有父母的牵挂陪着他,这就够了。
明天,他还要去趟镇上,给父母买个新的保温壶,再给母亲买双软底鞋。后天走的时候,他要笑着跟他们说“我走了”,就像每次离家那样,把所有的不舍都藏在心里,把最踏实的安心留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