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尖氤氲着令白拂雪感到不安的龙涎香气，几乎是本能地汗毛竖起，蹙起了一对显得有几分秀气的眉。
陷入泥沼般的意识闻到这股香气，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要快速逃离。
但在药物的作用下，那漆黑的泥沼似乎伸出了无数条触手，将白拂雪才恢复片点的意识，又给紧紧拖拽入黑暗之中。
那对雪白色的眉毛在片霎间舒展开，同色的睫毛，像停歇在花朵上安眠的蝶翼，遮却了那双湛蓝色的眸子。
锦桓帝坐在床边，看到陷入安眠中，显得乖巧无比的白拂雪，对跪在床前的黑衣男子视若无睹。
隔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慢悠悠地收回视线，向他问道：“如何？”
黑衣男子嗓音喑哑，语速偏快地道：“回禀皇上，白拂雪本名白初一，乃中州府，瑞安县下的白河村人，年十二；四年前，白河村忽然一夜间化为焦土。全村，除却在外谋生的两户人家外，无一幸存。翌日清晨，白初一与一个女孩，还有一个算命老道，出现在几十里外的安阳县李府府中。老道带着女孩离开，只留下白初一在李府，此后李府给他改名拂雪，并当作女儿养，安阳县人只知李府收养了一位养女。据县上人说，三月前，李府将收养的这位‘二小姐’，嫁给了京城光禄寺典薄裴贺家的公子冲喜。”
锦桓帝眸色深邃如幽潭，却是轻笑道：“甲一，那么这位冲喜的‘二小姐’是怎么出现在皇宫的？”
甲一立即低下头，声音带着几分颤抖道：“请皇上治卑职失察之罪！”
锦桓帝眯了眯眼，仔细回忆了一番，记起万寿节当日白拂雪是萧贵妃举荐的。
了然般地笑道：“罢了，皇宫在多少年前就漏成筛子了！镇南王想塞几个人进来，也太容易了。”顿了顿，锦桓帝摩挲着手指上的扳指，冷冷地道：“至于光禄寺那个典薄，让他从京城消失吧！”
“是。”
锦桓帝又问道：“那个村子为何会变成焦土？”
甲一回道：“卑职见识浅薄，带人去现场亲自看过，以及在毗邻的县城与村庄附近打听了一圈。卑职不才，初步判断，应当非人力所为。”
锦桓帝连忙询问道：“修士所为？”
甲一重新思考了下，最终确认地点了点头，“如卑职所料不错，应当是。并且，”他顿了顿，继续道：“山脚下还有一个巨坑，据附近村县上的多数人证言，当时突然刮起大风，天空起了很厚的乌云，并且伴有两道雷声，从白河村方向传来。但雷声过后，天光突然又亮了。卑职判断，应当是有修士渡天劫所致！”
锦桓帝瞬间思索了什么一般，眸子中爆发出明亮的精光，问道：“有人在凡间渡天劫？所以，禁灵剑当时也该在现场吗？”
甲一怔住，随后也跟着反应过来什么，立即禀告道：“如不出意外的话，应当在场，但……那日，正是六月廿一！”
“四年前的六月廿一啊。”锦桓帝跟着念了一句，瞬间胸口起伏，深深吐出一口气，道：“据钦天监监正曾上书，六月廿一西北海域，曾有剑气冲破云霄，一时三刻后，天降红雨，似昆吾剑宗老祖挑战禁灵剑，最终被禁灵剑所斩。”
锦桓帝视线落回床上躺着熟睡的白拂雪身上，自言自语地沉吟低语，喃喃道：“禁灵剑被昆吾剑宗的一位老祖绊住了一时三刻，所以去晚了是吗？在此期间，有人趁机屠灭了白河村，只留下一对孩子……不对！”
锦桓帝摇了摇头，“天劫！是谁在渡劫？为何要在此时渡劫？因为禁灵剑被绊住了？才只有两声雷声，随后天光大亮，应当未曾渡过，不对，这说不通啊。”
甲一听着那锦桓帝琢磨的低语，头颅深深埋下，想起什么，连忙道：“对了，在县城做工侥幸逃过一劫的两户白家人指认，那深坑处曾是白拂雪与他邻居的住处，他邻居是六年前，突然搬至白河村的一对小夫妻，据他们说，这小夫妻虽说是逃难来的，但看样貌举止像是大户人家出生，后来夫妻俩生了个女儿，这女儿与出现在李府的女孩应当为同一人。”
锦桓帝眯了眯眼，突然来了兴趣道：“还有两户人活下来？”
甲一不知道锦桓帝为何对这感兴趣，并不关心突然出现的这对可疑的小夫妻，他在瑞安县调过户籍，并无这对小夫妻的任何户籍记录，除了瑞安县外，在他们居住在白河村前，再无一人对这两人有过印象，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甲一很怀疑这二人是私自偷渡来凡间的修士！
甲一不明白皇上为何不关心这个，反而关心一个在甲一眼中无关紧要的问题。
但俗话说君心莫测，他老老实实地为锦桓帝答疑解惑，道：“是，一户是原村长的孙儿，白仲继，在瑞安县做衙役，一家人常居县城。还有一户，乃白拂雪的亲大伯，白一九，在桑水县并无固定职业，码头需搬货工，便做搬货工；码头不需要时，便去附近山上砍柴到县城里贩卖，他们一家人也常居桑水县城。”
锦桓帝一愣，诧异道：“亲大伯？他这个大伯不知道他还活着的消息？”
甲一咽了咽口水，连夜奔袭，又要调查痕迹，四年过去，焦土早被荒草覆盖，很多线索都不在了，即便如此身为皇室培养的暗卫们，还是兢兢业业摸黑在荒地里寻找零碎的线索。
结合四处来回寻访的人证，最终尽力还原真相。
甲一很长时间没喝水了，但还是忍住口干，立即回道：“是。白拂雪大伯，白一九说是在他父亲去世后，与其母不睦，便带着妻女去了桑水县城讨生活，只有过年才回村一趟。因此等白一九过年回去时，才发现整个村子都没了，他以为他弟弟一家都已不在人世。”
哪知锦桓帝关注点与众不同，问道：“妻女？所以说，雪儿还有一个堂姐？”
这句话，颇有‘老乡，你原来还有一个女儿’的风范！
甲一生生呆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忙纠正道：“还有一个堂妹。白一九后来在县城里和他媳妇又生了个女儿，白一九如今膝下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
锦桓帝撑着下巴，对此似乎十分感兴趣，又问道：“他两个女儿多大了？”
甲一也不知道锦桓帝脑子里在想什么？
为什么会拐到这上面来？
仔细回忆了一下，才犹豫答道：“大的，应该十五或者十六左右吧，小的反正像是七岁。”
锦桓帝当即又问道：“大的那个漂亮吗？”
“……”甲一脸快憋成了猪肝色，心想不对呀，以前也没发现皇上有多好色啊？
但他按捺下心思，依旧如实答道：“这……卑职未曾见过。”
锦桓帝闻言，张口就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卑职知罪！请皇上责罚！”甲一认错认得利索，心里却哭诉道，天可怜见！皇上您只让卑职查白拂雪的过往生平，又没让我去看他堂姐漂不漂亮！
锦桓帝的视线再次落在白拂雪身上，心中揣度着，你能长成这样，想必堂亲戚多半差不到哪里去，青霜动不动就发寒气警告自己，只许看不许碰！
这两日来，趁着白拂雪高烧不醒，在锦桓帝裹着最厚的袄子，多番测试、试探之下，伴随他的花言巧语，半诓半骗，可算摸清了青霜剑的底线在哪里。
仙剑不愧是仙剑，居然能听得懂人话、也会写字！
青霜毕竟是把剑，虽然有灵智，但可能确实剑上面实在长不了脑子，智商不太高，像个小孩子，做什么都需要慢慢骗……
呸！
需要慢慢哄！
他能碰白拂雪，但只能碰一点点。
比如直接上手脱白拂雪衣服是不行的，青霜很警惕，需要提前跟它打好商量，告诉它，现在你主人一身汗需要擦，需要换新衣服。
青霜确认过后，就会同意。
但时间太长了，它也会察觉到有问题，然后又会发脾气！
这个时候，锦桓帝就必须老老实实停手，要不然他精心收藏的甜白釉、青花瓷、琉璃盏、程子阳的画等等，全都碎成了冰渣渣。
啊！
这两天，随着那一声声清脆的碎裂声，锦桓帝的心都在滴血！
在青霜与锦桓帝一剑一人，有来有回的斗智斗勇之间。
青霜虽然最开始比较单纯，但也会学习，很快就敏锐察觉到比起单纯冻皇帝。
把他宫殿里那些收藏品碎成冰渣，更能切实得伤害到皇帝！
毕竟龙气只能保护皇帝自身，保护不了那满屋子古董字画。
锦桓帝想此计不可长久，虽然他能跟没长脑子的仙剑智斗得有来有回，但一则白拂雪总是会醒的；
二则他宫里的古董字画着实禁不住青霜这么碎下去！
所以万一哪天兴致起来，总得找个替代品，就算长得差一点，反正吹了蜡烛都一样！
于是锦桓帝就这么愉快得决定了，对甲一吩咐道：“明年不是有选秀吗？把那堂姐安排进宫。”
甲一犹豫一下，咬咬牙还是大着胆子提醒道：“皇上，民间一般十五、六的姑娘没嫁人也已经定亲了，您看……”
锦桓帝瞪视向甲一，语气凛然道：“蠢货！定亲了就让她退婚！成亲了就让她和离！反正明年朕要她进宫，你自己想办法去！”
好家伙！
没想到，皇上您原来还好这口？
甲一压下惊异，深深埋下头，急忙应道：“是，卑职明白了！”
殊不知，锦桓帝只是单纯想找个替代品，压根不在乎这连名字、相貌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定没定过亲，结没结过婚！
“哗——。”
暖白的雾气在白玉池内徐徐往雕金琢玉的横梁上升腾，池中的清水似温泉般咕噜咕噜不断冒出一个个泡泡。
白拂雪窝在池中的角落里，只露出半个脑袋，仅露出的半张脸红扑扑的，像颗熟透的柰果。
一头雪白的长发漂浮水面上，呈扇面状般散开，像未上墨的上等宣纸。
隔着雾气，那双蓝眸正要眯不眯的模样，像只吃饱餍足的小猫，正在犹豫要不要打瞌睡。
人生得意须尽欢。
锦桓帝一大爱好就是看美人，有的美人，哪怕摸不着，光是看着也觉身心愉悦。
他靠在池边，安静注视缩在离他一整个对角的白拂雪，脑子却在思考着这几日白拂雪因风寒，清醒后，大部分时间紧紧蜷缩在被子里，好容易把人从被子里薅出来，也牢牢裹着披给他那件毛绒绒的大氅，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进去。
锦桓帝手指在水面来回滑动，激起层层涟漪，伴着阵阵水音，忽而出声问道：“雪儿，你是南方人？”
白拂雪因为生病，这几日思维总是有些迟钝，蓝色的眸子在眼眶里缩了缩，不想说话，只是冲锦桓帝摇摇头。
锦桓帝轻笑了一声，虽然远远隔着雾气没有看到白拂雪微缩了一下瞳孔，但见白拂雪隔了几息才摇头的动作，却是语气肯定地道：“雪儿你是南方人！”
他仰起头双手张开，搭在白玉铸就的浴池边上，昂起下巴，略微带着几分得意，眯眼笑道：“比起牛羊馅儿的馄饨更喜欢莲藕和竹笋馅儿的，粥也更喜欢喝甜的。比起中州一带的饮食口味，分明更符合南方人。”
锦桓帝说着这几天自白拂雪醒来能吃东西，自己暗暗留心地观察，他从小就发现，一个人可以在任何时间地点骗人撒谎，但其实很难在吃上面撒谎。
毕竟喜欢吃的，和不喜欢吃的，当第一口下去，往往是反应再迅速的人，也来不及掩饰。
这里面，或许隐藏了一个人从小伴随的生活习惯。
何况锦桓帝故意让御膳房做了不同口味的，装成一小碗，趁他迷迷糊糊期间，分别对白拂雪进行测试。
“所以，一个从小出生在中州小村落里的孩子，怎么会有南方人的口味习惯？”
“咕噜咕噜……”白拂雪往水下缩了一点儿，选择沉默以对。
锦桓帝并不在意白拂雪承不承认，他笑道：“朕派人去调查过，据你大伯和李府上的人说，李府家的夫人虽然让你学舞剑，可能有严厉的时候，但也算得上衣食无忧，未曾虐待过你。至于你的亲生父母，你大伯说，虽然你家不富裕，只是普通农户，对你也是疼爱有加。可是……看雪儿你的反应，似乎你经常被迫遭受虐待，甚至形成了一种”
锦桓帝顿了一下，薄唇中轻轻吐出两个字，隔着回荡在室内的水音，甚至有些模糊。
然而却如同惊雷，在白拂雪耳侧轰然炸响——
“习惯。”
“哗啦——！”
白拂雪猛地从水中站起，想要反驳锦桓帝的话，却张了张嘴怎么也说不出口，耳畔锦桓帝的自问，“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在虐待中形成习惯？”
他的话音突然变小，更迭成了另一个带着严厉与愤怒的男人呵斥——
“姜沐阳！你以为全国只有你一个&#%￥吗？你以为只有你受过苦？只有你委屈？你凭什么对来调查询问你的各位领导们发脾气？你在不满什么？你知不知道期间你违反……%￥#多少次？你信不信我们随时可以脱了你的@#￥%？”
早知道……
“扑哧——”
早知道妈妈死了的话……
“扑哧——哔哔——”
早知道妈妈死了的话……我就……
我就……不回来了……
一块已经落了一层灰的漆黑墓碑前，放着一支已经干枯的花。
“ptSd，是一种严重的应激障碍，可引发患者的创伤再体验、警觉性增高以及回避或麻木等症状。先生，根据您的情况，我们建议尽快接受治……”
对于白拂雪的突然激动，又迅速沉默，锦桓帝似乎并不意外，他懒洋洋地起身，走到白拂雪面前站定。
微微低下头，手指拂过白拂雪的脸颊一侧，他看着白拂雪偏过头，从他的表现，任谁都能看出明显的不愿意，但又突然停下逃避的动作，紧抿着唇，并不去拒绝锦桓帝的接触。
锦桓帝眸色深沉，手指依旧落在白拂雪的脸上，然而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过激动作，近乎温柔地将他沾湿，紧贴在脸颊上的一缕白发，拢到了耳后。
“雪儿，你不止十二吧。或者，更确切的说，你身体里的魂魄不止十二岁对不对？是……夺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