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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器官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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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像是天漏了。

冰冷的,连绵不绝的冬雨,敲打着海州这座巨型都市的每一寸玻璃、钢铁和混凝土。雨水在摩天楼外立面上蜿蜒出泪痕般的污迹,将霓虹灯光晕染成一片片模糊而绝望的色彩。街道上车辆拥堵,鸣笛声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显得沉闷而焦躁,穿着各色雨衣、打着雨伞的行人像潮水般涌过十字路口,又迅速被更多从地铁口、商场里涌出的人流稀释、吞没。整座城市如同一头在泥泞中艰难喘息的巨兽。

在这片混沌的雨幕深处,一片异样的空间却维持着绝对的干燥、温暖和死寂。这里是海州的顶尖私人医疗机构——“长生生物”的核心无菌实验室。纯白,是这里唯一的主题,白得炫目,白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空气经过多层过滤,洁净得只剩下仪器运转时发出的、极低频率的嗡鸣,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消毒液与低温混合的冰冷气息。

欧阳寰就站在这片纯白的中央。

他穿着一身特制的无菌服,贴合着他依旧保持得不错的高大身形,但面料之下,是六十八年岁月毫不留情刻下的痕迹。透过眼前厚度惊人的高分子观察窗,他凝视着内部培养舱中的“样本”。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器官,而是一团正在精密支架上搏动的、鲜红色的肌肉组织,肌纤维以一种稳定得令人心悸的节律收缩、舒张,将特制的营养液泵送到它自身每一个微小的结构。那颜色,太鲜艳了,鲜艳得刺眼,充满了野蛮的、不受控的生命力。与之相比,他感觉自己胸腔里那颗东西,就像一台用了大半辈子、内部积满油泥、轴承松动的老旧水泵,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隐痛和力不从心的嘶哑。

他微微抬起一只手,旁边一名穿着同样无菌服、但姿态谦卑得像影子一样的研究员立刻将一块轻薄如纸的透明显示屏递到他手中。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着实时数据:细胞活性、端粒酶活性水平、线粒体功能评估、表观遗传年龄标记……一长串普通人看一眼就会头晕的数字和曲线。欧阳寰的目光精准地锁定在几个关键指标上,那双锐利得与年龄不符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入库的备件,计算其性能参数是否达标,估算其使用寿命还有多长。

“增殖速率比预期慢了百分之一点七。”他开口,声音透过内置的通讯器传出,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以及一种长期发号施令蕴养出来的金属般的冰冷质感,“诱导方案需要调整。我不希望看到任何计划外的延迟。”

“是,董事长。我们立刻重新核算生长因子配比。”研究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立刻在旁边的控制台上操作起来。

欧阳寰将显示屏递还,目光再次投向那团搏动的组织,更久,更深。这不是器官,这是他通往未来的通行证。是时间这头猛兽唯一可能被套上的缰绳。他为之谋划了数十年,投入了天文数字的资源,构建了眼前这个庞大而精密的生物科技帝国,不仅仅是为了制造出替代零件,更是为了……超越制造本身。他要的是“完美匹配”,是来自同一个生命蓝图的、最极致的相容性。

一个穿着西装,同样处于无菌通道过渡区的助理,手腕上的微型通讯器轻轻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快步走到欧阳寰身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低声汇报:“董事长,公关部和法务部联合会议将在三十分钟后开始,议题是关于……下周的公开活动,最终方案的确认。”

欧阳寰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他没有立刻转身,而是最后看了一眼观察窗内那团象征着“未来”的鲜活组织,又下意识地,用戴着无菌手套的手,轻轻按了按自己左侧胸腔的位置。那里,那颗属于“过去”和“现在”的心脏,正传来一阵熟悉的、沉闷的绞痛。强烈的对比,让他眼底深处最后一丝人类的温度也彻底消散,只剩下赤裸裸的、对生命本身的贪婪。

他转身,迈步离开无菌区,步伐稳定而有力。助理和保镖无声地跟上,像卫星环绕着恒星。穿过一道道自动开启又闭合的气密门,环境从绝对的寂静逐渐过渡到低分贝的办公区噪音。最终,他走进了位于“长生生物”大厦顶层的董事会专用会议室。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由整块的黑色石材打磨而成,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上镶嵌的、如同星图般的点状光源。长桌两侧,已经坐满了人。一边是以集团公关总监为首的团队,男女皆妆容精致、衣着得体,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准备投入“战役”的振奋表情;另一边则是集团法务部的精英律师们,清一色的深色西装,表情严肃,面前摊开着厚厚的文件夹,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条款和风险评估的味道。

欧阳寰在自己的主位坐下,没有寒暄,直接抬了抬手。

公关总监,一位四十岁左右、气质干练的女性立刻站起身,背后的巨型液晶屏幕随之亮起,呈现出精心设计的ppt封面——“‘生命的礼物’:欧阳寰先生公益捐精受益者联谊会暨媒体见面会整体方案”。

“董事长,各位,”她的声音清晰而富有感染力,“下周六的活动,我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场地定在寰宇世纪酒店顶层的星空宴会厅,届时会有超过一百家国内外主流媒体到场。流程上,我们安排了受益家庭代表发言,儿童才艺展示——都是非常可爱、健康的孩子,然后是您的主题演讲……”

屏幕上开始切换图片:温馨的会场效果图,模拟的亲子互动环节,甚至还有几个经过挑选的、长相讨喜的孩童照片,他们都有着隐约相似的、与欧阳寰某些面部特征神似的轮廓。

“核心传播关键词,”公关总监加重了语气,“是‘无私’、‘大爱’、‘科技向善’、‘回馈社会’。我们将通过权威媒体发布深度专访,配合社交媒体上的话题营销,#史上最慷慨捐精者#、#欧阳寰的孩子# 等标签已经预热,预计将引发全民级别的正面讨论。这将极大提升集团,尤其是我们面向公众的医疗品牌的美誉度。”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敬佩与感动的笑容:“可以说,这不仅仅是一次公关活动,更是一次树立企业社会责任标杆的盛事。欧阳董事长当年的善举,如今开花结果,成为了数百个家庭的希望和幸福源泉。这本身就是这个时代最动人的故事之一。”

会议室内响起一阵轻微的、附和性的赞叹声。

欧阳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屏幕上一张张滑过的、充满欢笑的孩子面孔。那眼神,像是在检阅流水线上即将下线的一批优质产品。

轮到法务部负责人发言了。这是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他推了推眼镜,语气谨慎而沉稳:“从法律层面,我们已经对所有可能的风险进行了排查和规避。首先,关于知情同意书。当年所有捐精流程,均严格遵循了当时的相关法律法规及行业规范,所有精子库的合作协议、使用者的知情同意文件,均经过多重审核,明确规定了捐赠者的匿名权利以及受捐方放弃追索权的条款。档案完整,无任何法律瑕疵。”

他切换了ppt页面,上面是复杂的法律条文和流程图。

“其次,关于此次公开活动。我们已经为所有受邀到场的受益家庭准备了新的、补充性的《肖像权及隐私保护授权书》,条款清晰,补偿优后,确保他们自愿参与宣传,并完全排除活动后可能产生的任何纠纷。此外,针对董事长您个人,我们也制定了最严格的安保和隐私保护方案,确保您的个人生活不会受到不必要的干扰。”

法务负责人看向欧阳寰,语气更加凝重了一分:“唯一需要提请董事会注意的,是潜在的、远期的伦理争议风险。虽然目前法律对此类人工辅助生殖技术后续的家庭关系认定并无明确支持,但随着社会观念变化,不排除未来会有个别受益者或其家庭,在外部因素影响下,尝试提起身份确认或抚养相关的诉讼。当然,基于我们现有的法律防火墙,胜诉可能性极低,但舆论缠讼本身可能带来一定的品牌声誉损耗。”

欧阳寰终于动了动。他微微向后,靠在昂贵的真皮椅背上,双手指尖轻轻相对,搁在桌面上。

“法律风险,可控即可。”他的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会议室里产生回响,“舆论,要引导,而非畏惧。我要的,是这件事带来的整体收益。”他的目光扫过公关总监,“‘生命的礼物’?这个名字不错。重点突出‘自愿’、‘匿名’转为‘公开’的破例性质,以及我个人对此感到的‘欣慰’与‘责任’。”

他的话语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赋予这些虚假的言辞以某种力量。

“至于那些孩子……”他缓缓地说,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弱的、难以定义的弧度,“他们健康、快乐地成长,就是对我,对这个世界,最好的回报。不是吗?”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公关团队那边立刻响起了领悟般的、轻微的附和声。法务团队的人也纷纷点头,表示理解董事长的“深意”和“社会责任感”。

欧阳寰不再多言。他知道,这台巨大的机器已经开动,每一个齿轮都会精准地咬合,将这场精心策划的戏剧推向高潮。而他所要做的,就是站在舞台中央,扮演好那个“慷慨”、“无私”,甚至带点“命运弄人”式幽默感的“父亲”角色。为了最终的目的,这一切的表演,都是必要的代价。

他挥了挥手,示意会议继续,细节由他们敲定。自己则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雨还在下,笼罩着这座他试图用金钱和科技征服的城市,包括城市里那些如同工蚁般忙碌、繁衍的渺小生命。而在他的蓝图里,其中一部分渺小的生命,只不过是他为自己那不断衰老、腐朽的躯壳,提前准备好的、最理想的备用零件。这场雨,仿佛是某种清洗,又像是某种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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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寰宇世纪酒店,星空宴会厅。

这里与几天前长生生物实验室的绝对寂静形成了两个极端的对比。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汇聚成一股庞大而粘稠的声浪,几乎要冲破那设计成星空穹顶效果的天花板。水晶吊灯的光芒被无数穿梭的身影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中混合着香水、食物、以及……奶腥气和孩子身上特有的汗味的复杂气味。

人,到处都是人。穿着漂亮小礼服或小西装的孩子们,像一群被投入陌生水域的、惊慌而兴奋的小鱼,在成人的腿间穿梭、尖叫、奔跑。他们的父母——大多是母亲,偶尔也有几对看起来是祖辈或是继父身份的男性——则努力维持着镇定,但脸上同样混杂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好奇,以及一丝踏入不属于自己阶层的场所时固有的拘谨和讨好。他们互相打量着彼此的孩子,目光锐利地寻找着那些传闻中与“那位先生”相似的特征——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还是那据说极为聪明的、宽阔的额头?

媒体区更是如同沸腾的油锅。长枪短炮架设得密不透风,摄影师们挤作一团,争夺着最佳机位。文字记者们则拿着录音笔,试图拦截任何一个看起来像是“知情者”的人,抛出各种或尖锐或煽情的问题。闪光灯如同得了癫痫,永不停歇地明灭,将一张张或茫然、或兴奋、或刻意摆出的笑脸,定格成即将传遍网络的图像。

“请大家稍安勿躁!按照指引有序入场!活动即将开始!”穿着统一制服、耳戴通讯器的安保人员组成人墙,用扩音器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更大的喧嚣吞没。

后台休息室,与外界的鼎沸隔绝。

欧阳寰站在一整面墙的落地镜前,最后一次整理着自己的仪容。他选择了一套剪裁极其合身的深蓝色定制西装,面料柔软而矜贵,没有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一粒纽扣,刻意营造出一种亲和、放松的姿态。专业的化妆师刚刚为他修饰完毕,掩盖了连日劳累带来的细微倦容,让他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精神矍铄,甚至有种不符合年龄的、锐利的活力。

公关总监站在他身后半步,做着最后的汇报:“……核心发言的五个家庭已经确认过流程,孩子们都很听话。媒体提问环节,我们也安排了‘自己人’混在里面,会引导正面问题。所有可能涉及隐私或法律的敏感话题,都有标准应答模板。”

欧阳寰对着镜子,微微调整了一下袖扣的位置——那是一对镶嵌着深邃蓝宝石的铂金袖扣,价值不菲,低调地彰显着身份。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即将登上舞台,扮演圣徒的男人。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助理快步走进来,低声道:“董事长,时间到了。”

欧阳寰深吸了一口气,不是紧张,而是在调动某种表演的情绪。他脸上那种惯常的、属于资本巨鳄的冷硬线条,开始一点点变得柔和,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温和的、甚至带着些许感慨和……“父性”光辉的弧度。连他眼神里那鹰隼般的锐利,也刻意收敛,覆上了一层看似真诚的、略带水光的朦胧。

他转身,在助理和保镖的簇拥下,走向通往主会场的通道。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宴会厅主入口的瞬间,如同摩西分开了红海。所有的喧嚣、嘈杂,在短暂的几秒窒息般的停顿后,猛地爆发成一片更加狂热的浪潮!聚光灯瞬间锁定了他,无数镜头疯狂地对准他按下快门,咔嚓声连绵成一片刺耳的白噪音。人群像潮水般向他涌来,又被安保人员死死拦住。

主持人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声音通过遍布全场的音响系统炸开:“女士们先生们!孩子们!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今天的主角,一位用非凡的爱心改变了数百个家庭命运的伟大人士——欧阳寰先生!”

掌声、欢呼声、孩子的哭闹声、媒体的呼喊声……所有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物理性的音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欧阳寰脸上挂着那练习过无数次的、无可挑剔的“感动”与“谦和”的笑容,稳步走向舞台中央。他边走,边向台下挥手,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以及那些被父母高高举起、或好奇或畏惧地看着他的、小小的脸庞。

那些脸,男孩,女孩,不同年龄,不同打扮……但或多或少,都带着与他相似的影子。有的眉眼像他,有的口鼻像他,有的只是某种神韵上的契合。几百个流淌着他血脉的“产品”,此刻如同商品般陈列在他眼前。一股极其隐秘的、近乎战栗的满足感,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脊髓,但他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显得温暖而慈悲。

他走到舞台中央的演讲台前,双手微微下压,示意大家安静。奇迹般地,鼎沸的人声竟然真的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一些孩子无法控制的、零星的咿呀声。

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目光再次扫视全场,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刻意注入了更多的“情感”,声音通过音响传出,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磁性:

“各位……朋友们,”他顿了顿,仿佛在压抑内心的激动,“各位可爱的孩子们……”

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颤,传遍了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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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海州市边缘。

这里是城市扩张过程中被遗忘的角落,低矮破败的旧式居民楼拥挤地叠在一起,楼体上布满雨水常年冲刷留下的黑色污迹和斑驳的苔藓。狭窄的巷道如同迷宫,地上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和劣质油脂混合的酸馊气味。

其中一栋筒子楼的三层,一间不过十平米出头的房间里,光线昏暗。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面同样肮脏的墙壁,使得房间里即使在白天也需要开着那盏摇摇欲坠的白炽灯。墙壁因为常年渗水而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黑的砖块。家具寥寥无几,且都破旧不堪。

林静就坐在窗边的一张旧书桌前。书桌是她从垃圾堆里捡回来,自己用钉子勉强修复的。桌上摊开着高中课本和练习册,纸页边缘已经卷曲发毛。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身形单薄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但她的背脊挺得很直,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她面前的练习册上,是一道复杂的物理力学分析题。她的眉头紧紧蹙着,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不是因为题目太难,而是楼下传来的、继父如同破锣般的吼叫声和母亲隐忍的、带着哭腔的辩解,像钝刀子一样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钱呢?啊?老子辛辛苦苦赚的钱,又让你拿去填那个赔钱货的无底洞了?读读读,读他妈什么书!女的读那么多书有屁用!早点出去打工挣钱才是正经!”继父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暴戾。

“你小点声……静静在学习……这次是学校的资料费,不能不交……”母亲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

“学个屁!让她滚出来!老子今天……”

砰!是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林静的笔尖猛地一顿,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绝望的痕迹。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年轻的心脏因为愤怒和屈辱而剧烈地跳动着。这样的场景,几乎是她成长过程中每日必备的伴奏。贫穷,争吵,暴力,像房间里无处不在的霉味一样,浸透了她十七年人生的每一个缝隙。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落在桌角那张被反复摩挲、边缘已经起毛的旧报纸剪报上。剪报的日期是几年前,标题醒目得刺眼——《科技巨子欧阳寰疑似早年曾匿名捐精,造福无数求子家庭》。旁边配着一张欧阳寰出席某个科技论坛的照片,西装革履,气度非凡,眼神锐利,与她周围所有的人都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是她母亲在一次彻底绝望后,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证据”。母亲当年是在一家私人诊所做的受精卵植入,过程严格保密,但一些零星的记录和眼前这个男人与自己女儿隐约相似的五官轮廓,让这个饱受生活摧残的女人,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静静……他……他可能……是你的……”母亲当时嗫嚅着,眼神里闪烁着卑微而疯狂的光。

林静从不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幻想。在她看来,这不过是母亲被生活压垮后产生的精神鸦片。那个站在财富和权势顶端的男人,怎么可能是她这个挣扎在泥泞里的蝼蚁的生物学父亲?简直是天方夜谭。

然而,此刻,楼下继父的咆哮和母亲的啜泣如同最恶毒的催化剂。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怨恨和不甘,像野草般在她心中疯长。凭什么?凭什么那个男人可以光鲜亮丽地活在云端,而她却要在这里忍受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哪怕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哪怕只是去撕下那个男人伪善面具的一角……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剪报旁边,用圆珠笔狠狠写下的一个地址——寰宇世纪酒店。那是今天,那个叫欧阳寰的男人,要公开举办那场盛大的、“认亲”活动的所在地。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了她的脑海。

去哪里。

去那个光鲜亮丽、与她格格不入的世界。

去当着所有人的面,问问他!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攫取了她全部的理智。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响声。她甚至没有换下校服,只是抓起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书包,将里面所有的课本和练习册都倒了出来,然后冲出了房间,无视了楼下继父更加暴怒的吼叫和母亲惊慌的呼喊。

她跑出了昏暗的楼道,跑出了污水横流的巷子,融入了大街上熙攘的人流。冬日的寒风吹在她单薄的身上,让她打了个哆嗦,但胸腔里那股灼热的、混合着仇恨与绝望的火焰,却支撑着她,朝着城市最中心、最耀眼的那片区域,跌跌撞撞地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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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宇世纪酒店,星空宴会厅。

欧阳寰的演讲已经到了尾声。他的声音饱含情感,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略带沙哑的磁性,在宴会厅穹顶下回荡:

“……曾经,我选择匿名,是希望这份生命的礼物,能够纯粹地、不受打扰地传递。但今天,看到这么多可爱的面孔,看到这么多家庭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深深地感到,当初的决定是多么的正确,而今天选择站在这里,又是多么的必要!”

他张开双臂,做出一个拥抱全场的姿势,目光湿润地扫过台下那些被精心安排在前排的、长相最讨喜的孩子。

“生命的意义在于延续,在于分享,在于爱!孩子们,你们健康、快乐地成长,拥有充满希望的未来,就是对我,对这个世界,最好的回报!你们不必知道我是谁,你们只需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曾经,并且会一直,默默地为你们的幸福而祈祷,而欣慰!”

掌声如同雷鸣般爆发,经久不息。许多感性的母亲已经开始擦拭眼角的泪水,媒体记者们疯狂地记录着这“感人至深”的一幕。

接下来是预设的“亲子互动”环节。被挑选出来的孩子们,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怯生生又带着点骄傲地走上舞台,给欧阳寰送上鲜花,或者表演一段稚嫩的才艺。欧阳寰始终保持着那完美无缺的“慈父”笑容,蹲下身,与孩子们平视,耐心地倾听他们童言无忌的话语,甚至轻轻拥抱他们。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经过精心设计,无可挑剔。闪光灯将他与孩子们互动的画面,定格成一张张即将传遍全球的“温暖”影像。

林静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一颗不合时宜的、坚硬的小石子,投入了这片看似温情脉脉的湖面。

她挤过喧闹的人群,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在满厅的光鲜亮丽中显得格外扎眼。她的头发因为奔跑而有些凌乱,脸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潮红,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偏执的火焰。她突破了外围安保相对松懈的区域,径直朝着舞台前方冲去。

几名反应迅速的安保人员立刻试图拦住她。“小朋友,这里不能乱闯!请回到你的区域!”

但林静像一尾滑溜的鱼,矮身从两个安保人员之间的缝隙钻了过去,直接冲到了舞台前方的媒体隔离带边缘。她猛地停下脚步,仰起头,死死盯住舞台上那个刚刚拥抱完一个可爱小女孩、脸上还残留着表演性温柔笑容的男人。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台上嘶喊出声,声音因为激动和缺氧而尖锐得有些变形:

“欧阳寰!你看着我!”

这一声呐喊,像一把冰冷的匕首,骤然划破了宴会厅里暖意融融的虚假气泡。

瞬间,所有的掌声、笑声、音乐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无数道目光,惊愕的、好奇的、厌恶的,齐刷刷地聚焦到这个突然出现的、穿着寒酸校服的少女身上。

台上的欧阳寰,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零点一秒。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了过来,落在了林静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慌乱,只有一种极快的、冰冷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突然出现的、带有潜在威胁的劣质品。他看到了女孩那与自己年轻时有几分相似的眼眉轮廓,但也看到了她身上那股浓烈的、属于底层社会的穷酸和戾气。

负责控场的主持人反应极快,试图打圆场,对着麦克风说:“看来我们这位小粉丝有点太激动了!安保人员,请帮忙照顾一下这位小朋友,让她……”

“我不是什么小朋友!”林静猛地打断了他,声音更加尖锐,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欧阳寰!你捐精很伟大是吧?你在这里扮演慈父很感动自己是吧?那你告诉我!我妈妈叫赵桂芬!十七年前她在市三院生殖中心做的移植!我是不是你的女儿?!”

她几乎是吼出了最后那句话,胸腔剧烈起伏,脸色因为激动而变得惨白。

全场哗然!

媒体的嗅觉如同鲨鱼闻到了血腥,所有镜头瞬间抛弃了台上的温馨画面,疯狂地对准了台下这个突如其来的“戏剧性转折”。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密集得如同冰雹。

欧阳寰身边的助理和保镖立刻上前,试图将他护住,并示意安保人员立刻将林静带走。

但欧阳寰却微微抬了抬手,阻止了他们。他脸上的那丝僵硬已经消失不见,重新换上了那种温和的、带着些许无奈和宽容的表情。他甚至还对着台下骚动的人群和媒体,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仿佛在说“看,总有一些意外的插曲”。

他向前走了两步,走到舞台边缘,微微俯身,看着台下那个如同受伤小兽般倔强的女孩。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仔细辨认,又像是在进行某种计算。

然后,他用一种温和的,但足以让前排媒体听清的语气,缓缓开口,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

“孩子,”他选择了一个极具误导性和亲和力的称呼,“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寻找生命的根源,是每个人的权利和本能。”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刻意的安抚,却回避了最核心的问题。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权威,“关于捐精这件事,涉及到非常复杂的法律、伦理和个人隐私。所有相关的信息,都应该通过合法、合规的渠道进行查询和确认。而不是在这样的场合,用这样的方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媒体,仿佛在对着他们解释:

“我尊重每一位可能与我存在生物学关联的个体,也理解大家的好奇。但正因为这份尊重,我更希望大家能够保持理性,遵守规则。对于你刚才提到的情况……”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林静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疏离,“我很抱歉,我无法在此给你任何确切的答复。这需要严格的法律和程序来认定。”

他直起身,不再看林静那瞬间变得绝望而愤怒的脸,转向主持人,轻轻点了点头。

主持人立刻会意,大声宣布:“各位媒体朋友,各位来宾,看来我们的小朋友可能有些误会。让我们暂时休息一下,工作人员会妥善处理。接下来我们还有更多精彩的环节……”

几名身材高大的安保人员不再犹豫,上前紧紧抓住了林静的手臂,不顾她的挣扎和嘶喊——“你撒谎!你不敢承认!你看看我的脸!你看看啊!”——强硬地要将她拖离现场。

林静像一片无力的落叶,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她被半拖半架着,朝着宴会厅的侧门而去。在离开那片刺眼光芒的最后一刻,她回过头,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地瞪向舞台上那个重新被笑容和掌声包围的男人。

欧阳寰没有再看向她这边。他正弯腰,亲切地抱起另一个被安排上台的小男孩,逗得那孩子咯咯直笑。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不和谐的插曲,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轻轻一拂,便了无痕迹。

但他的眼角余光,在无人注意的瞬间,极其短暂地瞥了一眼林静被拖走的方向。那眼神深处,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绝对的漠然。甚至,在那漠然的最底层,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对于这种“劣质品”竟然敢闯入他完美布局的……厌烦。

林静被粗暴地推出了侧门,隔绝了身后那个虚伪而温暖的世界。冰冷的现实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极致的屈辱和愤怒。

她失败了。像一只蝼蚁,试图撼动大树,结果只是被轻易地碾开。

而宴会厅内,音乐再次响起,欢声笑语依旧。那场盛大的、关于“生命礼物”的表演,仍在继续。欧阳寰,那个站在舞台中央的男人,依旧是所有人眼中慷慨、仁慈的化身。

只是,没有人看到,在舞台耀眼光芒照射不到的阴影里,某些东西,已经开始悄然滋生,变质。那朵以“善”为名播种下的恶之花,它的根系,正在无人知晓的黑暗深处,向着更幽暗的土壤,疯狂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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