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城,曹永吉行辕。
“噗通”一声,曹永吉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愣在原地,脸色煞白。
“陛下……陛下……殉国了?太子……下落不明?”他喃喃自语,声音颤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股巨大的悲痛和眩晕感袭来,他踉跄一步,被身旁的亲卫扶住。
尽管对夏明澄后期的许多做法不满,但作为三朝老臣,他对大夏,对夏氏皇族的忠诚是刻在骨子里的。
皇帝自刎,国都叛乱,这简直是倾天之祸!
“大人!大人您要保重啊!”王操在一旁焦急地喊道。
曹永吉猛地推开亲卫,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查!给本帅查清楚!陛下到底如何?太子现在何处?还有,立刻点齐两万兵马,本帅要亲自北上,进军天阳,勤王护驾!”
他迅速冷静下来,开始部署:“同时,立刻派人联系京营右卫大将黄震,让他放弃与西夏军的缠斗,立刻南下,与本帅汇合!”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但曹永吉心中却笼罩着一层阴霾。
天阳城情况不明,黄震……他会听从命令吗?
京营右卫大营,黄震帐内。
黄震的面前,摊开着三封信。
第一封,是石宁写来的,言辞恳切,陈述夏明澄“失德”导致国势倾颓,如今自刎乃是天意,邀请他黄震共扶“新主”,再造乾坤。
信中还特意提及,他留在天阳城的家眷安然无恙,并已受到“妥善照顾”。
这看似关怀,实为威胁的话语,让黄震心中一阵反感,却又无可奈何。
第二封,是西夏魏若白派人送来的。信中称他为“大夏忠臣”,称东夏气数已尽,良禽择木而栖,劝他弃暗投明,归顺西夏,共振“大夏”国威。
言辞冠冕堂皇。
第三封,才是曹永吉刚刚送来的勤王令。
黄震拿起曹永吉的信,只看了一眼,便长长叹了口气,沉重地放下,不再拿起。
他内心天人交战。
勤王?天阳城已落入石宁之手,皇帝生死不明,太子失踪,他这两万多人马,就算加上曹永吉的两万,能打得过掌控了京营左卫和部分禁军的石宁吗?听说城防军那边也投降了石宁。
更何况,西夏韩千启的大军就在旁边虎视眈眈!
看来,只剩下石宁这一条路了。
这也为了天阳城中家眷的安危,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传令下去,”黄震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全军戒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妄动。另外……回复石都督,就说本将军需要时间考虑。”
西夏军大营,魏若白帅帐。
“确认夏明澄自刎和其子失踪!”魏若白接到探马回报的最新消息,先是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喜色。
夏明澄毙命,这对西夏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
但很快,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事太突然了,背后推动的手是谁?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鹰扬军严星楚。
双方仇怨极深,严星楚有足够的动机和能力。但细想又觉得不对,鹰扬军主力并未有向天阳城运动的迹象。
然后是东牟。
东牟王陈彦对夏明澄当日支援鲁阳一战心生怨念,也有动机。
但东牟目前与东夏并不直接接壤,似乎也无力策划如此精准的宫廷政变。
最后,他想到了刚刚夺取临汀城的海川盟,以及那个神秘的前朝后裔周迈。
如果是他们……魏若白深吸了一口冷气,那这盘棋就下得太大,太深了!海川盟所图,恐怕不仅仅是东南一隅!
“不管是谁,机会不能错过!”魏若白眼中寒光一闪,“传令给韩千启,让他放弃与黄震部的纠缠,立刻率军前来与本帅汇合!集中兵力,给本王猛攻盛兴堡,必须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拿下这个通往天阳城的门户!”
只要拿下盛兴堡,无论天阳城最终落入谁手,他魏若白都能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
青石堡外,鹰扬军大营。
段渊率领的四万大军已经抵达,旌旗招展,刀枪如林,将小小的青石堡围得水泄不通。肃杀之气弥漫四野。
赵兴和蒙乾再次来到堡下。
“冯洋将军!”蒙乾运足中气,向城头喊道,“我鹰扬军大帅有令,此乃最后一次劝降!天时已变,望将军莫要自误,为麾下两万弟兄的性命着想!若再执迷不悟,我身后四万大军,顷刻间便能将青石堡夷为平地!届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城头上,守将冯洋面色凝重地看着下方杀气腾腾的鹰扬军,又回头望了望堡内面有菜色的士兵。
三年来,他们靠着鹰扬军“默许”的零星补给和堡内有限的存粮苦苦支撑,早已是强弩之末。
如今,最后的通牒已经下达。
是战?是降?
冯洋的手,紧紧握住了冰凉的墙砖。
赵兴在城下,眯着眼望着青石堡墙头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虽然看不清冯洋脸上的细微表情,但他能感觉到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挣扎和沉重。
同为东牟出身,他太了解冯洋此刻的心境了——忠义二字,像两座大山压在身上,喘不过气。
他深吸一口气,运足中气,声音穿透清晨微凉的空气,清晰地传上城头:“冯洋!你我都是东牟人!当日我赵兴,带着兄弟们从东牟一路逃到鹰扬军地盘,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给兄弟们挣一条活路!那时候国内一堆人骂我赵兴不忠,但活下来的兄弟,他们家中的老小,都念着我赵兴的好!”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洪亮:“今天,你在这里点头,不是为了你自己贪生怕死!是为了你身后这两万还能喘气的兄弟!是为了他们家里可能还在盼着儿子、丈夫、父亲回去的爹娘妻儿!你这是担着道义在做决定!没人会怪你,要怪,也只怪这该死的世道!”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城头许多东牟军官的心上,不少人低下了头,眼眶发热。
蒙乾适时地接上话,他的声音没有赵兴那种同乡的情谊,却带着鹰扬军行人司特有的冷硬和不容置疑:“冯将军!我家大帅军令已下,今日若不降,我军即刻强攻!你以为,你这青石堡,还能挡我四万虎狼之师几次冲锋?”
他目光如刀,扫过城头每一个能看见的守军面孔,一字一顿,杀气凛然:“你们,没有任何胜算。结果只有一个——青石堡破,城内所有人,鸡犬不留!”
“鸡犬不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冯洋的耳中,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不是怕死,他是怕身后这两万跟着他苦熬了三年的兄弟,真的因为他的一个决定,全部变成冰冷的尸体。
蒙乾没有吓唬他,鹰扬军有这个实力,也有这个决心。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艰难地从蒙乾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移到赵兴带着复杂期盼的脸上,喉咙干涩地滚动了一下,终于嘶哑地开口:“赵将军,蒙大人……要我冯洋投降,可以。”
城下所有人精神一振。
冯洋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但是,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
蒙乾毫不犹豫:“冯将军请讲!”
“第一!”冯洋伸出一根手指,“今日青石堡内,所有东牟籍将士、民夫,鹰扬军不得杀害,不得虐待!必须保证他们人身安全!”
“可以!”蒙乾点头。
“第二!”冯洋伸出第二根手指,“对于不愿加入鹰扬军者,你们需发放路费,并派人安全护送至东海关,不得阻拦刁难!”
“此条亦无问题!”蒙乾再次应允。
冯洋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异常坚定,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对于愿意投降鹰扬军的东牟将士,不能打乱我们原有编制!并且,他们……不得被要求参与未来对东牟国的任何战事!”
这第三条,是他作为东牟将领,最后的坚持和底线。
蒙乾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朗声道:“冯将军,前两条,我蒙乾现在就可代表大帅答应你!但这第三条……关于编制,大帅早有明示,投降兵马需按我鹰扬军制进行整编,原有官兵可酌情保留基层军官,原千户官、百户官可视情况继续统领部分旧部,但整体必须拆分至各卫,此乃定制,不容更改!”
他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了些:“至于不参与对故国作战一事……大帅体恤人情,早有考虑。可允诺,短期内不会强行要求你部与东牟军正面交锋。但若未来局势有变,或东牟主动来犯,则另当别论。冯将军,这已是底线!”
冯洋沉默了。
他听懂了蒙乾话里的意思。
保留部分军官和骨干已经是鹰扬军最大的让步,完全保留编制不可能。而不对故国作战,也只是一个“短期”的承诺。
但这,似乎已经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
他站在城头,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背上,那目光里有期盼,有茫然,也有听天由命的麻木。
半晌,他仿佛下定了决心,大喝一声:“拿纸笔来!”
很快,有亲兵颤抖着递上笔墨。
冯洋就着墙垛,铺开纸张,笔走龙蛇,写下降书。写完后,他看了一遍,重重叹了口气,将降书放入一个竹篮,用绳子缓缓坠下城楼。
蒙乾示意一名小兵上前取过降书,快速浏览一遍,确认无误。
他随即拿出随身携带的鹰扬军行人司专用印章和笔墨,在降书末尾空白处,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承诺的前两项,以及关于整编和不主动用于对东牟作战的补充说明,最后,郑重地盖上了自己的官印。
这份承载着两万人生死的文书,再次被放入竹篮,提上城头。
冯洋看着那鲜红的印章和清晰的条款,心中最后一块大石仿佛落了地,又像是某种东西彻底碎裂了。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打开城门……投降。”
沉重的青石堡大门,在吱呀作响声中,被缓缓推开。
露出了堡内面黄肌瘦、衣甲破旧却列队还算整齐的东牟守军。
他们眼神复杂地看着城外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鹰扬军,没有愤怒,没有仇恨,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茫然和解脱。
赵兴看着从城门洞里走出来的同胞,心中百感交集。
这些曾经也算精锐的东牟边军,如今一个个眼窝深陷,步履虚浮,手里的兵器都似乎拿不稳了。
哪里还有半分战力,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
他心中清楚,若非大帅严星楚这三年来的“围而不死”的策略,暗中默许一些粮食流入,这两万人早就变成皑皑白骨了。
也正因如此,当冯洋最终下令投降时,堡内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所有人都尽力了,也所有人都到了极限。
最终清点,两万守军,经历三年围困,非战斗减员不少,实际存活约一万八千人。
其中,约一万人选择领取路费,跟随冯洋前往东海关,返回东牟。另外八千人,则选择留下,加入鹰扬军。
赵兴和冯洋的副将王适(此人是赵兴在东牟时的旧识,能力不错,被赵兴一番劝说后同意留下)都曾极力劝说冯洋。
“冯兄,何必再回去?”赵兴拉着冯洋的手,低声道,“东牟国内如今是什么光景,你比我清楚。陈凉父子都猜忌心重,你带着这一万残兵回去,无功反而失地,他们会如何想你?说不定就有杀身之祸!不如留下,大帅求才若渴,以冯兄之才,必受重用!”
王适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冯将军,赵将军说得对。回去凶多吉少,何不留下来,带着愿意跟你的兄弟们,在鹰扬军挣个前程?”
冯洋却只是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而决绝的笑容:“赵兄,王适,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冯洋,无论如何,我都得回去给皇上,给朝廷一个交代。是生是死,我都认了。这些兄弟们……”
他回头看了看那些选择跟他回去的士兵,“他们既然想家,那我……我就带他们一起回去。”
蒙乾在一旁看着,想起临行前严星楚确实有过暗示,希望能留下冯洋这等善于守城的将领。
但此刻看到冯洋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坚持,他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反而显得鹰扬军小家子气,于是暗暗叹了口气,放弃了挽留的打算。
“既如此,冯将军保重。路费干粮均已备齐,我会派一队骑兵护送你们至东海关附近,确保路途安全。”蒙乾拱手道。
冯洋深深看了蒙乾、赵兴等人一眼,抱拳回礼:“多谢!就此别过!”
说完,他毅然转身,走向那支等待他带领回家的队伍。
一天后,东牟国内就收到了青石堡陷落的消息,但是反应出奇的平静。
几乎没有官员跳出来指责冯洋无能或者不忠。
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青石堡能撑三年,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或者说,是严星楚不想付出强攻代价的结果。
这几年,东牟不是没想过办法,外交途径、暗中联络,各种手段都用尽了,但严星楚咬死一点:想让堡内的人活,就让他们投降。而陈彦始终没有松口下达那个投降的命令。某种程度上,是陈彦和东牟朝廷,率先放弃了两万守军。
因此,当这一万形容枯槁的士兵真的回到东牟时,迎接他们的,更多是同情和沉默。
冯洋被象征性地解职审查,但并未受到严厉惩处,毕竟,民心舆论也不允许。
因青石堡归入鹰扬军,正在回鹰扬军领地的盛勇、曹大勇等一行人接到了最新的军令,直接到青石堡。
一行人在傍晚悄然进入青石堡时,李青源还见到了一个熟人,严星楚的亲卫史平。
史平和盛勇、吴婴见面完后,然后单独请李青源一见,亲自交给他两份密令。
而这两份密令,让李青源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