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的戏园子后台，总比别处多几分暖意。
一个黄铜暖炉放在角落，烧得旺旺的，橘红色的火苗舔着炉壁，把周围的空气都烘得暖洋洋的。
江逾朝坐在靠窗的藤椅上，手里拿着针线，正细细缝补一件素色的戏服。
这件戏服是顾承欢的，水袖边缘磨破了个小口，是前几天唱《锁麟囊》时不小心勾到戏台钉子弄的。
顾承欢自己不在意，说“旧了才更有味道”，江逾朝却非要拿回来补补，说“上台就得整整齐齐的，不能有半分瑕疵”。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江逾朝低头缝纫的侧脸上，给他银白的发丝镀了层金边。
他的动作很慢，却很稳，针线在布面上穿梭，留下细密均匀的针脚，像他拉琴时的弓法，一丝不苟。
“在忙什么呢？”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江逾朝抬头，就见顾承欢掀着门帘走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鼻尖冻得红红的。
他刚在前面指导完徒弟们吊嗓，脸上还带着几分未尽的严厉，可一看到江逾朝，眼神就立刻软了下来，像被暖炉烘化的雪。
“补你的戏服。”江逾朝扬了扬手里的衣服，“再不爱惜，下次就让阿棠给你做新的，看你舍得不舍得。”
“不舍得，不舍得。”顾承欢快步走过来，在他身边的小凳上坐下，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城南张记的糖糕，刚出锅的。”
油纸包一打开，甜糯的香气就弥漫开来。
江逾朝放下针线，捏起一块放进嘴里，软糯香甜，还是他小时候爱吃的味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阿珍说的，”顾承欢也拿起一块，却没吃，就看着江逾朝，眼里的笑意像要溢出来，“她说前几天看到你路过张记，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
江逾朝心里一暖，嘴里的糖糕似乎更甜了。
他知道顾承欢总是这样，把他的喜好记得清清楚楚，哪怕是随口提过一句的小事，也会放在心上。
就像当年他说喜欢西湖的春天，后来和平了，顾承欢就年年春天带他去西湖边住上几日；就像他说这支京胡的音色还能再改良，顾承欢就跑遍全城，给他寻来最上等的蛇皮蒙琴。
“别光看着我，你也吃。”江逾朝把一块糖糕递到顾承欢嘴边。
顾承欢张嘴接住，牙齿不小心碰到江逾朝的指尖，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相视而笑。
暖炉里的火“噼啪”响了一声，把屋里的气氛烘得更加温热。
顾承欢嚼着糖糕，目光落在江逾朝手里的戏服上，忽然伸手轻轻抚过那细密的针脚：“还是你补的最好，比外面裁缝铺的强多了。”
“那是自然。”江逾朝挑眉，带着几分小得意，“当年在盛云班，谁的戏服破了不是找我补？你那件《贵妃醉酒》的凤袍，下摆磨破了三次，都是我一针一线补好的，老班主还说‘比新的还精神’。”
“记得，怎么不记得。”顾承欢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怀念，“那时候你总在后台补衣服，我就坐在你旁边看你，看你缝着缝着就犯困，头一点一点的，像小鸡啄米。”
“还说呢，”江逾朝嗔怪地拍了他一下，“还不是因为等你练完功，陪你一起回住处？你倒好，自己在台上练得热火朝天，把我一个人扔在后台打瞌睡。”
“那不是年轻不懂事嘛。”顾承欢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指尖因常年拉琴和做针线活磨出的茧子，声音里带着几分懊恼，“要是早知道……早知道会分开那么久，我当年一定少练会儿功，多陪你一会儿。”
江逾朝反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总是比自己的热一些，掌心干燥温暖，能驱散所有的寒意。
“都过去了，还提那些做什么。”
“过不去，”顾承欢固执地摇头，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蹭了蹭，像只撒娇的猫，“我要记一辈子，记着哪些地方对不住你，以后加倍补回来。”
江逾朝被他逗笑了，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花。
“怎么补？给我拉琴听？”
“拉！”顾承欢立刻点头，眼睛亮晶晶的，“虽然拉得不好听，但我可以学啊，你教我好不好？就像当年你教我怎么运气，怎么唱好‘海岛冰轮初转腾’一样。”
“好啊。”江逾朝笑着应下，“不过先说好，拉错了可要罚抄琴谱。”
“罚多少都愿意。”顾承欢笑得像个孩子，忽然凑上前，在江逾朝嘴角轻轻吻了一下，带着糖糕的甜香，“就罚我给你拉一辈子琴，好不好？”
江逾朝的脸颊微微发烫，暖炉的热气好像都涌到了脸上。
他没说话，只是用力回握住顾承欢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敲着，敲出《夜深沉》的节拍，温柔而坚定。
外面传来徒弟们练唱的声音，“苏三离了洪洞县”的唱腔清亮高亢，混着暖炉里柴火的噼啪声，和窗外偶尔飘落的雪花声，组成一曲最温馨的冬日小调。
顾承欢靠在江逾朝的膝头，听着他哼起熟悉的调子，感受着身上的暖意和身边人的气息，觉得这辈子所有的颠沛流离，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
他知道，往后的岁月里，会有无数个这样的冬日午后，他会陪着江逾朝补戏服、晒太阳、听徒弟们唱戏，直到他们的头发像这暖炉里的灰烬一样白，直到他们的琴声和唱腔，都融进这戏园子的每一寸时光里。
江逾朝低头看着膝上闭目养神的顾承欢，看着他眼角眉梢的安然，手里的针线又开始穿梭。
他要把这件戏服补得结结实实的，就像他们的感情一样，经历过风雨，修补过裂痕，才更懂得珍惜，才更能长久。
暖炉里的火还在烧着，把两件依偎在一起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火光轻轻晃动，像一幅流动的画，画里有琴音，有戏腔，有糖糕的甜，还有一辈子的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