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正阳门外“听雨轩”茶楼,巳时三刻
吴三桂拣了二楼靠窗的僻静位置,要了一壶六安瓜片,慢慢啜着。
被“留京待用”的第十日,他已学会了如何在这座帝都里消磨辰光——既不能显得太急切,也不能真像个闲散纨绔。
这“听雨轩”是京中清流文人常聚之所,他每日在此坐上一个时辰,翻几页兵书,看几眼街景,姿态摆得恰到好处。
邻桌是三个穿直裰的士子模样的中年人,正在高谈阔论。
“……今岁恩科,策论必涉海防!”
一个瘦长脸的道,
“你们没见通政司近来抄传的邸报?东南、闽浙的折子,十之三四都在说海。”
“李兄此言差矣。”
另一圆脸士子摇头,
“海防是老调重弹。依我看,要押就押‘藩务’——漠南新附诸部如何安置?乌斯藏遣使之事如何应对?这才是朝廷眼下头疼的。”
第三个人一直没说话,此刻忽然轻笑一声,用茶盖拨了拨浮叶:
“二位仁兄说的都在理,但都漏了一处。”
“何处?”
那人压低声音,却刚好能让邻桌的吴三桂听见:
“东边。”
茶楼嘈杂,这二字却像针一样刺进吴三桂耳中。
他翻书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东边?”
瘦长脸士子一脸茫然,
“东边……可是说辽东?辽东不是已平了么?”
“非也非也。”那人摇头,指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虚虚一划,“辽东往东,跨海而去的那一处。”
圆脸士子脸色微变:“慎言!那等蛮荒之地,有什么可议的?”
“蛮荒?”
那人笑得更深了,
“若是蛮荒,为何鸡笼港近来船桅如林?为何朝鲜义州的曹将军,突然开始查问对马岛的潮信?又为何……”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几近耳语:
“锦衣卫北镇抚司,三日前调了三个精干小队,全部派往福建?”
邻桌一时寂静。
吴三桂端起茶盏,借袖掩面,眼角的余光却已锁死那三人。
这绝非寻常士子闲谈。
那三人气质沉凝,指节粗粝,坐姿看似随意,实则腰背始终绷着一股劲——那是常年习武、随时可暴起杀人的架势。
更可疑的是他们的“闲谈”内容:鸡笼港、曹变蛟、锦衣卫调动……这些情报碎片,绝不该出现在茶楼议论中。
除非,是有人想让他听见。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圆脸士子忽然起身,“我还有些笔墨要买,先走一步。”
另外两人也相继起身。那最后说话之人临去前,似无意间朝吴三桂这边瞥了一眼。
目光一触即分。
但吴三桂分明看见,那人的右手在转身时,极其隐晦地做了个手势——食指与中指并拢,虚点东方,而后向下一切。
东,下。
东边……下方?
电光石火间,吴三桂脑中猛地炸开一道亮光!
倭!
“倭”字左人右委,“委”在“人”下——东边之下!
那人是在说倭国!
他霍然起身,茶盏碰在桌沿,发出清脆一响。
再抬眼时,那三人已消失在楼梯拐角,仿佛从未出现过。
茶楼依旧喧嚣,说书的正在讲“岳武穆大破朱仙镇”,满堂喝彩。
吴三桂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脊骨窜起。
锦衣卫。
只有锦衣卫,才会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看似偶然,实则每个字都是精心编排的戏码。
他们故意在他面前演这一出,是要告诉他:倭国出事了,朝廷已经动了,而你……该准备了。
他缓缓坐下,指尖有些发凉。
陛下果然从未真正“闲置”他。这些日子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早已涌动。
今日这出茶楼偶遇,就是投石问路,看他吴三桂能不能听懂这无声的惊雷。
他能。
不仅听懂,他甚至能拼凑出更多:鸡笼港备船、曹变蛟查潮信、锦衣卫南下……
这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跨海,东征。
目标:倭国。
对象:孔有德、耿仲明那伙叛军。
而他吴三桂,就是陛下选中的那把刀。
“少爷!少爷!”
急促的呼喊打断了他无边的思绪。
吴府那个机灵的小厮阿贵满头大汗冲上楼,见到吴三桂,扑过来压低声音:“宫里来人了!急召老爷入宫议事——老爷让您立刻回府,说、说天使特意提了一句,‘若吴小将军得空,不妨一同来听听’!”
特意提了一句。
吴三桂深吸一口气,扔下茶钱,起身便走。
茶楼外阳光刺眼,他的心跳得又快又沉。
那三个“士子”早已不见踪影,正阳门大街车马如龙,一切如常。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彻底转向。
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午时二刻
吴三桂随父亲踏入暖阁时,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身影。
护圣夫人王翠娥坐在孙传庭下首,一身深青劲装,外罩玄色斗篷,正垂眸看着手中文册。
暖阁内烧着地龙,她却依旧披着斗篷,仿佛刚从外面的风雪中进来——虽然眼下已是五月。
首辅孙承宗、兵部尚书李邦华、东江经略孙传庭……文官一列肃穆。
武将这边,父亲吴襄的位置旁,许尔显正挤眉弄眼,毛承禄沉默如石。
两人皆已换了南山营的灰色常服。
而最让吴三桂心头一紧的,是陛下御案一侧,那个如同影子般立着的绯袍官员——锦衣卫指挥使李若链。
他垂手侍立,面无表情,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但吴三桂知道,方才茶楼里那场戏,十有八九出自此人之手。
“坐。”
朱启明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
皇帝今日未着龙袍,玄色常服衬得面庞愈发清峻。
他手中拿着一份奏报,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事急,虚礼免了。”
朱启明将奏报放在案上,
“曹变蛟从朝鲜递来的八百里加急——内附一封密信。”
暖阁内众人神情一肃。
“密信署名‘玄鸟’。”朱启明顿了顿,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孙传庭,“此人乃孙经略当初布下的一枚暗子,随孔有德叛军‘逃’至倭国,已潜伏近半载。”
孙传庭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众人皆知,东江镇为牵制建虏,在朝鲜、倭国皆有暗线布置,此等机密,陛下与孙经略知晓便可,不必深究。
朱启明继续道:“信是五日前从萨摩送出,走对马岛、釜山一线,今晨刚到。信中说——”
他语气一沉,
“孔有德已彻底消化萨摩,近日正大肆修缮战船、囤积粮草,其军中北进之声日隆。耿仲明等人力主,欲趁倭国西部诸藩不备,沿丰前、长门一线快速北进,目标……直指京都。”
“京都?!”
李邦华霍然抬头,眼中闪过震惊之色:“他敢?!”
“他为何不敢?”
孙传庭冷冷接口,
“孔有德从登莱一路逃至倭国,早就是亡命之徒。如今据有萨摩,兵马上万,战舰数十。京都所在近畿之地,自应仁之乱后武备废弛,公卿腐化。若被他出其不意捅穿西国,兵临京都城下……”
他看向朱启明,
“陛下,届时倭国天皇若落于其手,局势将彻底失控。”
暖阁内一片死寂。
许尔显忍不住低声道:“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厮倒是学得快!”
“学得快,死得也快。”毛承禄闷声道,“倭国幕府岂会坐视?”
“这正是关键。”
孙传庭转身,指向悬挂的巨幅东亚舆图,
“德川幕府根基在关东江户,距京都千里之遥。孔有德若真能闪击京都,挟持天皇,幕府必威信扫地。届时倭国必大乱——西国诸藩或拥戴‘新朝’,或自立为王;关东强藩则可能以‘勤王’之名起兵。整个日本,将陷入比战国时代更彻底的碎片化!”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闪烁:
“而这,正是我大明的机会。”
李邦华皱眉:“孙经略之意是……我等要坐视孔有德祸乱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