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深秋，台北阳明山笼罩在潮湿的雾气中。山间一栋灰白色洋房的花园里，落叶在风中打着旋，最终落在石阶上无人清扫。二楼书房窗前，六十四岁的张学良望着窗外被铁丝网分割的景色，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台。
\"副座，该喝药了。\"老仆张瑞轩端着黑褐色的汤药走进来，刻意用了当年的旧称。他鬓角已经全白，动作却依然利落，将药碗轻轻放在铺着玻璃板的书桌上。
张学良转过身，玻璃板下压着的东北地图泛着黄。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味在舌尖蔓延。\"今天有报纸吗？\"
\"只有《中央日报》。\"张瑞轩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报纸，又压低声音道：\"不过周先生送来了这个。\"他从药盘底下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迅速塞进《明史》书页中。
等老仆退出房间，张学良立即锁上门。他颤抖着打开信封，里面是几张剪报，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匆忙撕下。最上面一张香港《大公报》的剪报上，赫然印着一张熟悉的面孔——于学忠站在天安门观礼台上，身着深色中山装，胸前别着红色徽章。
\"孝侯啊......\"张学良跌坐在藤椅里，剪报上的日期显示这是一年前的报道。他摸出老花镜，仔细辨认已经模糊的铅字：
【全国政协会议在京召开......原东北军将领于学忠等爱国民主人士出席会议......充分肯定其在抗日战争中的历史功绩......】
窗外的雾气更浓了，玻璃上凝结出水珠。张学良感到一阵眩晕，那些铅字仿佛在眼前跳动。他想起一九三六年的西安，冰天雪地里，于学忠穿着东北军将校呢大衣，呵出的白气在胡须上结霜：\"汉卿，兵谏之事非同小可，一旦踏出这一步......\"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张学良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从一叠旧信底下抽出几张泛黄的电报纸。那是九一八事变后第三天，于学忠从河北驻地发来的急电：
\"沈阳惊变，痛彻心扉。学忠请率五十一军星夜驰援，纵粉身碎骨，必与倭寇决死一战。东北三千万同胞陷于水火，军人守土有责，岂能坐视？万望钧座速决。\"
当时电报纸在他手中被攥得皱成一团。蒋介石在南京召见他时的警告言犹在耳：\"汉卿同志，小不忍则乱大谋。日本人之事，当诉诸国联......\"
\"砰\"的一声，张学良的拳头砸在书桌上，药碗震动。他急忙将电报纸塞回原处，又拿起另一张剪报。这是新加坡《南洋商报》的片段，报道山东抗日根据地纪念馆落成，提到于学忠在鲁苏战区的战绩。
\"他们倒是记得......\"张学良苦笑。在台湾的官方叙事中，敌后抗战的历史早已被刻意淡化。他想起一九四二年在贵州桐梓囚禁时，曾偷偷从看守口中得知于学忠被调离山东战场的消息。那天他对着墙壁独坐到深夜，墙上地图里的山东半岛被煤油灯照得忽明忽暗。
楼梯传来脚步声，张学良迅速将剪报夹进《明史·于谦传》那一章。门锁转动，负责\"照顾\"他的周念行端着茶点进来，目光在书桌上扫过。
\"张先生，今天精神不错啊。\"周念行放下茶盘，状似无意地翻开《中央日报》，\"委座昨天在中山堂的讲话，您看了吗？\"
张学良端起茶杯，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老了，眼睛花，看不了许多字。\"
周念行笑了笑，忽然指着窗外：\"您看，今年的桂花开了。\"他的手指在窗棂上敲出三长两短的节奏，张学良瞳孔微缩——这是当年东北军的联络暗号。
夜深人静时，张学良就着台灯微光，发现最后一张剪报背面有铅笔写的极小的字：
\"沈城旧部王瑞华现居港岛北角，其子任职《东方日报》。孝侯公近年多病，仍任国防委员。大陆新编《抗日战争史》载五十一军淮河阻击战甚详。又，您当年所赠怀表，现存沈阳故宫展览。\"
字迹在\"展览\"二字后突然中断，像是书写者突然受到惊扰。张学良摸出枕头下的怀表——这是另一块，于学忠送他的五十岁生日礼物，表盖内侧刻着\"精忠报国\"四字。
他想起一九三五年在武汉，于学忠率部击退日军进攻后，两人在长江边喝酒。月光下，孝侯指着对岸说：\"汉卿，你看这江水，奔流到海不复回。我们东北军就像江心的船，不向前，就只能被浪打沉。\"
当时他怎么回答的？好像是\"有我在，东北军这艘船沉不了\"。十年后，这艘船终究支离破碎，孝侯选择了留在大陆，而他被挟持来台。
晨光微熹时，张学良将剪报焚毁。灰烬在烟灰缸里蜷曲，最后一片纸屑上是于学忠名字的残影。他翻开《明史》，在于谦那首《石灰吟》旁批注：\"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字迹与剪报背面的密信如出一辙。
楼下传来早班警卫换岗的口令声。张学良站在窗前，看见阳明山的雾气正渐渐散去，露出远处海平面的一线微光。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离开大陆时，最后一眼看到的也是这样的海天交界。
\"孝侯，你看到了什么样的海呢？\"他轻声自语，手指在玻璃上勾勒出中国地图的轮廓，从辽东半岛到山东半岛，再到台湾海峡。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胸腔蔓延到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