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鹫骑士团总部的地下训练场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与往日操练截然不同的压抑气氛。
巴顿团长站在场地边缘的阴影中,看着弗拉德骑士引着两名身着没有任何标识的深灰色紧身衣、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但眼神锐利如鹰的年轻人走近。
这就是“灰隼”小队的成员,代号“夜枭”和“影梭”。
“团长。”弗拉德低声禀报,随即退到一旁警戒。
“夜枭”上前一步,声音平稳而清晰:“团长,目标区域,‘秩序之堂’东侧卸货区。过去三个深夜,均有异常活动。”
他详细叙述起来。他们选择的位置并非最佳视野点,而是一处距离教堂有段距离、却能俯瞰其侧后方一条偏僻巷道的老旧阁楼。通过特制的、可以最大限度消除反光的窥镜进行观察。
“首次发现是在前夜,约莫午夜过后。”夜枭继续道,“两辆没有任何标记的、由两匹健壮驮马拉动的封闭式厢车,从巷道深处驶来。驾车者穿着普通苦力的衣服,但步伐沉稳,眼神警惕,绝非普通车夫。厢车的车轮印痕很深,显然载有重物。他们在卸货区停留了约一刻钟,有四名身着银灰色长袍、但外面罩着普通斗篷的人员从教堂侧门出现,协助卸货。货物被黑布严密覆盖,形状……不规则,有些长条状,有些则近似箱体。搬运过程中,有人失手,黑布掀开一角……”
夜枭的声音在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愉快的画面。
“我们看到了……金属的反光,不是武器的那种寒光,更像是……某种精密器械的冷光,还有……玻璃器皿?里面似乎有液体晃动。但很快就被重新盖好。”
巴顿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第二次,昨夜。”另一名队员“影梭”接话,他的声音更低沉些,“同样的时间,类似的车辆。但这次,我们尝试拉近窥镜焦距,注意到一个细节:厢车底部和车轮上,沾着一种……不同于王都街道常见的红褐色泥土,那是一种近乎黑色的、带着细微闪光的粘稠泥土,只在……只在某些通往地下更深层的、废弃已久的古老隧道附近才有发现。”
“而且,”夜枭补充道,“货物搬运完毕后,厢车并未原路返回,而是驶入了巷道更深处。我们无法跟踪,风险太大。但根据方向判断,他们很可能连接着旧城区下方,那些据说通往‘天脊山脉’更古老岩层、甚至可能连接着某些失落遗迹的隧道网络。”
弗拉德在一旁沉声道:“团长,他们在向地下运送东西,而且路线隐秘,与古老隧道有关。这绝非普通的宗教活动。”
巴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情报很有价值,证实了银魄教堂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并且其活动范围可能远超地面。
但……这依然是间接证据。
没有抓到现行,没有确凿的物证,仅凭“灰隼”的观察报告,根本无法撼动受到摄政王庇护的银魄教会,反而可能打草惊蛇,甚至给骑士团引来更大的麻烦。
“我知道了。”巴顿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坚定,“你们做得很好。继续监视,但优先级改为安全第一。记录下所有异常,但除非有绝对把握且不暴露自身,否则不要尝试深入或靠近。我们需要更多……更直接的证据。”
他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可以下去休息。看着他们消失在训练场的出口,巴顿对弗拉德低声道:“看来,米勒所说的‘圣嗣’计划,并非空穴来风。教会确实在暗中进行着某种……需要深入地下、并且可能借助古老遗迹力量的勾当。我们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弗拉德脸色凝重:“团长,我们是否要通知……”
“暂时不要。”巴顿打断他,“王宫的情况不明,我们不能冒险。继续我们之前的计划,找到米勒他们,或许……他们能提供我们需要的‘钥匙’。”
摄政王官邸内,奥利弗公爵像一头困在镀金牢笼里的野兽,焦躁地来回踱步。
书房内昂贵的香料也无法掩盖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恐惧与欲望的浓烈气息。
沃尔特勋爵刚刚带来的消息,无一例外,全是坏消息。
对“驭龙者”的搜捕如同石沉大海,那个能召唤翡翠龙影的神秘人仿佛人间蒸发。
而维罗妮卡圣徒通过那黑色骨制装置传递来的最新讯息,则更加冰冷刺骨,如同最后通牒。
“‘资源’短缺,已影响‘圣嗣’稳定。”维罗妮卡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回响,不带一丝情感,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具压迫力,“三日之内必须补充。否则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奥利弗一想到维罗妮卡那非人的力量和教会那深不可测的底蕴,就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
他不能失去教会的支持,尤其是在他已经投入了如此之多,甚至不惜……之后。
对“驭龙者”的渴望,对失去教会支持的恐惧,如同两条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布满了血丝,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逐渐取代了之前的焦虑。
“沃尔特!”他的声音嘶哑,“之前……之前我们拟定的那份名单呢?那些……边缘家族,还有……城西那几个不怎么听话的小部族聚居地!”
沃尔特勋爵浑身一颤,脸上血色尽失:“殿……殿下!那份名单……上面的人虽然影响力不大,但突然动手,恐怕……恐怕会引发非议,甚至……”
“非议?”奥利弗公爵狞笑一声,脸上肥肉抖动,“现在谁还敢非议?!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为了王国的‘未来’,一些必要的‘牺牲’是值得的!去做!隐秘地进行!就以……就以清查隐匿魔物、或征调特殊劳役的名义!记住,要‘干净’,不要留下任何把柄!”
沃尔特勋爵看着摄政王那近乎癫狂的眼神,知道任何劝谏都是徒劳。他深深地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恐惧与一丝不忍,颤声应道:“是……殿下,我……我这就去安排。”
命令如同瘟疫般,通过隐秘的渠道悄然扩散。
王都的阴影中,一些穿着不起眼服装、却行动矫健、眼神冷漠的人开始活跃起来。
他们拿着名单,在深夜敲响某些没落贵族府邸的后门,闯入一些位于城市边缘、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的小型部落聚集区。
起初,只是零星的、关于某个家族体弱多病的子嗣突然被“征召”去参加“特殊治疗”,或是某个部落里被认为有“灵视”能力的少女被请去“协助调查”的流言。
这些流言在庞大王都的喧嚣中,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但很快,流言开始变得具体,带着血腥味。
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深夜听到过某些巷子里传来压抑的哭泣和挣扎声,看到过蒙着黑布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过。
失踪者的家庭和部落开始感到恐慌,他们试图报官,却往往被敷衍了事,甚至受到威胁。
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恐惧,如同悄然弥漫的雾气,开始笼罩在王都部分区域的上空。
人们不再敢在夜晚随意让家人外出,尤其是那些被认为“体质特殊”的年轻人。信任在崩塌,猜忌在滋生。恐慌的种子,已然被播下,只待合适的土壤和时机,便会破土而出,长成吞噬一切的噩梦。奥利弗公爵在权力的悬崖边上,又向前迈出了疯狂而危险的一步。
旧城区的阁楼内,埃利奥特大师一动不动地坐在他那张被磨得光滑的旧书桌后,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页泛黄脆弱的古籍边缘。
哑仆带回的消息,如同最后一颗冰冷的钉子,敲碎了他内心深处仅存的一丝侥幸。
王宫的信息渠道被彻底封锁——这个他早已有所预感的结局,在被证实的这一刻,依旧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重,仿佛肺叶间的空气都被抽走了少许。
他仿佛能透过这阁楼的墙壁,看到那座巍峨白色王宫深处,年轻国王艾登那或许带着困惑与不甘,却又无能为力的身影。
那不再仅仅是一位君主,更像是一个被华丽绶带与厚重帷幕精心包裹起来的囚徒,权力的傀儡。
一股深切的无力感,如同深秋的寒雾,悄然浸透了他这把老骨头。
他曾是国王的老师,传授历史与文学,试图塑造一位明君的智慧与仁心。
如今,却连一句警示都无法送达。
然而,这无力感并未持续太久。
多年的学者生涯,早已将一种超越常人的韧性刻入了他的骨髓。
知识不仅仅是书架上的尘埃与墨香,更是在黑暗中摸索时,于绝境中开辟路径的镐凿。
当一扇门被强行关闭,与其徒劳地撞击,不如冷静地审视四周,寻找那或许更为隐蔽、却依然可以通行的窗隙。
既然直达天听的道路已被蛮横地阻断,那么,或许可以尝试唤醒那些散落在权力边缘、却依旧保有良知与影响力的星火。
他再次缓缓坐直了身体,眼神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芒。他推开手边那本关于古代天象的巨着,从抽屉深处取出一叠质地各异、但都算不上顶级的信纸。
他提起那支用了多年、笔杆已被摩挲得温润的羽毛笔,笔尖在墨池中轻轻蘸取,悬停在信纸上方,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收信人的名字,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被他以近乎苛刻的标准重新评估、筛选。
一位是因性情耿直、多次直言进谏而被摄政王奥利弗以“荣养”之名明升暗降,调离了军队核心,如今只在军事顾问团挂个虚衔的老将军。他手中虽无直接兵权,但在中层军官中威望犹存,且其刚正不阿的品格,在军中是面无形的旗帜。
一位是早已退休、却因其学识与人品依旧德高望重、门生故旧遍布纳尼亚各级官署的元老大臣。他的影响力如同老树的根系,看似深埋地下,实则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还有两位,是如今仍手握部分王都城防军实权的中生代将领。他们并非摄政王的嫡系,甚至私下里对其某些政策流露过不满,但顾虑重重,尚未明确站队。他们是潜在的力量,也是最需要小心试探与争取的对象。
在信中,埃利奥特只字未提那惊世骇俗的翡翠龙影,未提银魄教会那令人不安的活体实验,更未直接指控摄政王那愈发明显的专权与疯狂。这些内容太过尖锐,如同未经包裹的利刃,不仅难以送达,更可能立刻引来杀身之祸,并连累收信人。
他采用的,是一种更为迂回,也更符合他学者身份的笔法。
他以探讨学术和历史为名,用精炼而克制的语言,隐晦地提及纳尼亚历史上那几次关乎国运的重大危机。他写道,根据他的研究,每当这种时刻,史册中往往伴随着异常的天象记录、古老传说中力量的隐约悸动,以及……内部权臣趁势而起,架空王权的先例。
他引用了几个关于“狮鹫”这一纳尼亚象征其意义变迁的冷僻典故。
从最初代表天空与大地力量结合的古老图腾,到后来成为王室守护与勇气的象征,他笔锋微转,暗示真正的忠诚,其对象应是王国绵延的正统与这片土地上的生民,而非某个暂时执掌权柄的、甚至可能背离了初心的摄政者。
信的末尾,他语气谦和,如同一位纯粹的学者发出邀请,写道若是诸位阁下有暇,对此类历史脉络亦有些兴趣,不妨在“方便的时候”,移步他这处简陋的阁楼,品一盏清茶,共同“论史辨今”。
每一封信的措辞都略有不同,针对收信人的身份与性格做了微妙的调整。
写完后,他仔细地用特制的、不带任何个人标记的封漆将信封好。这些信,将通过几条截然不同、他都未必完全掌握的、极为迂回隐秘的渠道送出去。
做完这一切,埃利奥特大师靠回椅背,望着窗外逐渐被暮色浸染的王都轮廓。
这如同在浓雾弥漫的夜海中投出几枚小小的浮标,他无法预知哪些会被注意到,哪些会得到回应,甚至无法确定这是否会引来意想不到的危险。但这已是他此刻,作为一名学者,一位曾经的帝师,所能尽到的,最大努力。
他在等待,等待那些可能响应的声音,等待那或许微茫,却不容放弃的转机。
这些信件,通过不同的、更为迂回隐秘的渠道送了出去。
埃利奥特知道,这如同在黑暗中投石问路,风险依旧存在,那些收到信的人,未必都可靠,也未必都愿意在这浑浊的局势下表态。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尝试。他需要找到盟友,需要构建一个哪怕松散、但能在关键时刻发出声音的“忠臣联盟”,为那可能到来的、最坏的变故,预留一丝反抗的火种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