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好那份详细陈述私铸铜钱与军械舞弊案的奏折,并用八百里加急发出后,林淡在烛光下独自思忖了许久,脑海中反复权衡着利弊。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谨慎的决定:暂缓对赣州私铸铜钱窝点的收网行动,先行回京。
原因无他,打草惊蛇的后果他承担不起。
私铸铜钱与军械舞弊这两条线,看似独立,实则很可能通过某些关键人物隐秘相连。若是此刻动了赣州,消息一旦走漏,势必会惊动军中那些参与了器械以次充好的蠹虫。
他们若闻风而逃,或销毁证据,或相互串供,再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就难如登天了。为了几条铜钱线上的小鱼,放跑了可能动摇国本的大鳄,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必须稳住,等待一个能将两边同时收网的绝佳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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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紫宸宫。
皇上再次收到林淡发来的八百里加急时,心情起初是颇为轻松的。他甚至带着点“活儿总算干完了”的预期,估摸着这应该是林淡查清了私铸铜钱案,上奏结果请求下一步指示的例行公文。
主要是,这次的奏折拿在手里,手感很薄,完全不似以往林淡有重大案情禀报时,那恨不得写成一本砖头般厚重、事无巨细都要说清楚的风格。
皇上带着几分闲适,甚至顺手端起了旁边的茶盏,轻松地展开了奏折。
开篇依旧是标准的格式:“臣林淡跪奏,恭请万岁圣安。臣奉命彻查赣州私铸铜钱一事,现己查明金陵甄家与锦毅侯勾结铸钱,证据确凿,本应立赴赣州,连根拔起,以正国法。”
看到这里,皇上微微颔首,果然如他所料,林子恬办事就是利落。
然而,他的目光继续下移,脸色却骤然变了。
“然,臣于审讯甄家心腹苗峰过程中,偶得惊天线索:甄家竟与朝中多人、乃至军中部分人员相互勾结,长期舞弊圣听,于供应东南、西北等边镇之军械中,大肆以次充好,偷工减料!此等行径,欺君罔上,祸国殃民!长此以往,边备空虚,器械不堪使用,一旦战事突起,将士手持劣械,何以御敌?必将动摇国本,危及社稷!臣不敢专断,伏乞圣裁……”
“啪!”
皇上猛地将奏折重重摔在御案之上,发出一声巨响!
方才的轻松闲适瞬间被滔天的怒火取代,额角青筋隐隐跳动,胸膛剧烈起伏。一旁的夏守忠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皇上息怒!皇上保重龙体啊!”
“息怒?要朕如何息怒?!”皇上声音冰寒,带着压抑不住的雷霆之威,“这帮蛀虫!国之蠹贼!竟敢将手伸到军械上!他们是想让朕的将士赤手空拳去送死吗?!去!立刻叫刘冕滚来见朕!!”
“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夏守忠连滚爬爬地起身,一路小跑着冲出紫宸宫,恨不得脚下生风。
见到刘冕,夏守忠也顾不上客套,直接道:“刘大人,快!皇上动怒了,雷霆之威!”
刘冕心里“咯噔”一沉,连忙塞过去一个分量不轻的银锭:“多谢公公提点,不知圣上因何事发怒?”
夏守忠快速低语:“午后林大人送来一份八百里加急,具体内容杂家不知,但皇上看完就……”
又是林淡!刘冕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深吸了三口气,才勉强稳住心神,硬着头皮跟着夏守忠赶往紫宸宫。
等他赶到时,皇上的怒火似乎平息了一些,至少理智重新占据了上风。虽然脸色依旧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身笼罩着低气压,但显然已不到随意迁怒臣子的程度。
刘冕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心中稍定,知道多半是出了巨大的纰漏,但这纰漏的源头,应该不在自己这边。
“臣刘冕,恭请陛下圣安。”他跪下行礼,声音带着小心。
“起来吧。”皇上的声音沙哑而冰冷,将那份奏折递给他,“看看这个。”
刘冕双手接过,一看到“臣林淡”三个字,心脏就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仔细阅读。
起初还以为又是私铸铜钱案的后续,谁知越往下看,脸色越是凝重,后背渐渐沁出冷汗。军械以次充好?!
若林淡所奏确有其事,那这背后的网络、造成的隐患……刘冕简直不敢深想!他偷偷抬眼觑了一下皇上的脸色,只觉得皇上此刻还能维持冷静,没有当场发作,已经是涵养功夫极为了得了。
“皇上,”刘冕开口,声音带着请罪的沉重,“臣所统领的执金卫,虽然在军中各卫所主将身边也安插有一些暗哨,但主要目的是监察主官是否有不臣之心、通敌叛国之举。对于那些七八品,负责仓储转运的具体经办小吏,臣确实监察不力,失察之罪,臣难辞其咎!”他说的也是实情,执金卫力量有限,不可能覆盖到军队体系的每一个末梢。
皇上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清醒:“不怪你。朕知道,水至清则无鱼,有些积弊非一日之寒,也非你侦部能面面俱到。”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刘冕,“但是,刘爱卿,此事既然已被林淡查了出来,牵扯巨大,关乎边防安稳,社稷根基!朕要你,还有你所统领的侦部,务必倾尽全力,配合林大人后续的一切调查行动!人手、资源,尽可调动!务必要将这条线上的蛀虫,给朕一个不剩地揪出来!绝不容许有一个漏网之鱼,你可明白?!”
“臣遵旨!臣定当竭尽全力,配合林大人,彻查此案,以报皇恩!”刘冕肃然躬身。
当他退出紫宸宫时,来时还是秋日明媚的天空,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厚重的乌云层层堆积,遮蔽了阳光,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正在酝酿一场足以涤荡一切的狂风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