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渐歇,完颜萍匆匆沐浴完毕。
杨过始终背对着木桶,只听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忽然停住,传来她迟疑的声音:“这...这衣裳......”
他这才想起什么,转身见她正捏着那件蒙古袍服的衣角,脸色微微发白。
“我的旧衣呢?”完颜萍抬眼望来,眸子里凝着执拗。
杨过指了指角落的火盆。盆中尚有未燃尽的布片,依稀辨得出是她原先那件鹅黄衫子的纹样。“你的旧衣沾血,容易引人怀疑,我已处理了。”
完颜萍身子微微一颤。
她自幼听父辈讲述金国如何亡于蒙古铁骑,听得最多的一句便是“宁可衣不蔽体,不披胡服”。
此刻指尖触着的柔软衣料,竟比烙铁还要烫手。
“恩公好意...”她声音发涩,“可我完颜家的女儿,不能穿仇敌的衣裳。”
“衣服是死物。”杨过温声道,“活着的人,才能记住该记住的仇。”
完颜萍怔怔抬头,见他目光落在未燃尽的火盆上,忽然明白了什么。
杨过烧的不只是血衣,更是她可能被追踪的隐患。
“恩公说得是。”她轻声道,“活着的人,总要往前看。”
不一会儿,完颜萍已换上他找出的那套衣裙。
那是之前华筝托人送来的一些未曾穿过的私服,用料考究,样式是蒙古贵族女子常见的袍服,却又带着几分华筝个人偏好的雅致。
完颜萍与华筝身量相仿,皆是高挑身形,这衣裙穿在她身上,竟是意外的合衬,虽经历磨难,依旧掩不住那份源自骨子里的清贵之气。
杨过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瓶,放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对鞭伤愈合有奇效。姑娘身上伤势不轻,需及时处理。”
他自然地转过身,走向帐帘处,似在留意外面的动静,口中继续道:“军营之中条件简陋,唯有以此药奉上。姑娘请自便,若有不便,杨某便在帐外守候。”
完颜萍她轻轻拿起药瓶,低声道:“多谢恩公。”
随后,她便借着帐内昏暗的灯光和屏风的遮挡,自行涂抹药膏。
药膏清凉,触感细腻,显然是极品伤药,疼痛果然缓解不少。
帐内一时寂静,只闻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响。
完颜萍整理好衣衫,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脸上的疲惫已消散些许。
杨过指着一套略显陈旧的兵士服,低声道:“明天趁外面人声杂乱,快换上这身衣服,混入我的亲随队中,我带你离开。只是不知,离开此地后,姑娘可有稳妥的去处?或是……能联络上的亲友?”
“恩公大恩,萍儿心领……”完颜萍却摇了摇头,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但我不能走。”
杨过蹙眉:“为何?”
她抬起头,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其落下,“与我一同被俘的,还有几位同伴。他们……他们此刻生死未卜,或许正在地牢中受苦。我若独自逃生,此余生,何颜立于天地之间?”
杨过语气转沉:“你此去,与送死何异?经昨夜一事,牢狱守备必增数倍,正张网以待。你此刻前去,非但救不了人,反而是将你自己,一并葬送。”
这番话如冰水浇头,让完颜萍浑身一颤。
理智告诉她杨过是对的,可情感如沸水般煎熬着她的心。
她猛地抓住杨过的衣袖,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
“恩公!我知道这很过分,是萍儿得寸进尺……但求您,求您再帮我一次!”她哽咽道,“您武功那么高,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只要救出他们,完颜萍此生愿为奴为婢,报答您的恩情!”
杨过没有回答。他看着她绝望而炽热的眼神,仿佛看到了记忆中某个执着不屈的影子。
帐内陷入了沉默,只余完颜萍低抑的啜泣。
最终,他深邃的目光微微闪动,沉声道:“此事牵连甚广,需从长计议。容我想想。”
夜色渐深,营房条件简陋,仅有一张床榻。
两人处境特殊,自然不可能另寻他处。
“条件有限,今晚……只能委屈你,暂且在此歇息。”杨过压低声音说。
完颜萍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点了点头,依言在床榻内侧轻轻躺下,与他背对着背。
两人之间虽隔着些许距离,但在这寂静的夜里,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帐外偶尔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远处的号角,更衬得帐内气氛微妙。
杨过奔波一日,又与金轮法王、明玥等人周旋,心神耗损,躺下后倦意便如潮水般涌来,意识渐渐模糊。
完颜萍经历大起大落,心神激荡,加之身处陌生男子榻上,如何能轻易入睡?
她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阴影,心潮起伏。
今日经历犹如一场噩梦,被俘、绝望,再到这个如同天降神兵般的男子突然出现,将她从深渊中拉起。
此刻鼻尖萦绕着他外衣上淡淡的气息,耳边是他逐渐均匀绵长的呼吸,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
她悄悄侧过头,在朦胧的月光下,凝视着杨过模糊的侧脸轮廓,那挺拔的鼻梁,微抿的薄唇,即便在睡梦中,也似乎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英俊与不羁。
一颗心怦怦直跳,诸多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恩公...
杨过忽然睁开眼,侧过头来:险些忘了说。我叫杨过,姑娘不必总是恩公恩公地叫。
完颜萍在黑暗中轻轻点头:杨...杨过。
杨过,你...你是不是天上的星星,降临凡尘来救我的?
杨过本已睡意沉沉,闻言呼吸微微一滞。
他静默片刻,才低声答道:“我不是星星,我只是个……不忍见明珠蒙尘的过客罢了。”
帐内重归寂静,只余两道呼吸在黑暗中轻轻交错,像是两条本不相交的命运线,在这一夜悄然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