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命去填……”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如泰山，狠狠地压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敷春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床上那个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却说出了这世间最疯狂、最决绝之语的年轻人。
开城门，放数千 “铁浮屠” 入城，然后再以整个汴京城为战场，与这支来自地狱的杀戮机器进行一场不死不休的…… 巷战！
这已经不能称之为计划了。
这是一场豪赌！
一场用汴京城百万军民的性命，用大宋王朝最后的一丝国运作为赌注的…… 惊天豪赌！
赢了，或许能换来一线生机。
输了，便是城毁人亡，万劫不复！
“疯了…… 你简直就是个疯子！”
李纲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指着周邦彦，气得浑身发抖。
他戎马一生，打过无数场硬仗、恶仗。
但却从未见过如此不计后果、不留后路的打法！
这不是在打仗！
这是在用人命去赌天意！
“李相。”
周邦彦看着他，眼神平静如水。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或者被金人在城外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碾碎。”
“或者把他们拉进城来，拉进我们为他们精心准备的巷战地狱里……”
“用我们的血，我们的命，一寸一寸地磨死他们！”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吗？”
李纲沉默了。
是啊。
还有第三条路吗？
没有了。
从金军铁骑踏过澶州渡口的那一刻起。
他们就已经被逼上了悬崖的边缘。
往前一步是深渊。
原地不动也是深渊。
唯一的区别或许就在于，是选择窝囊地被推下去。
还是选择拉着敌人一起跳下去。
“可是…… 百姓……”
李纲依旧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与不忍。
“城中那百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又该如何？”
“我知道。”
周邦彦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最后落在了李师师那张同样写满了震惊与不忍的脸上。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又沉重。
“所以，我需要一个人去做一件比战死沙场还要艰难百倍的事情。”
他看着李师师，一字一句地说：
“师师。”
“我需要你。”
“需要你在金军入城之前登上宣德门的城楼。”
“用你的歌声，用你的琴音，告诉这满城的百姓真相。”
“告诉他们我们已经无路可退。”
“告诉他们与其跪着被屠戮，不如站着拼死一搏！”
“告诉他们每一扇门，每一扇窗，都可以成为我们的武器。”
“每一条街，每一条巷，都可以成为埋葬敌人的坟场！”
“告诉他们只要我们万众一心，众志成城……”
“汴京就永远不会陷落！”
“用你的声音去唤醒他们心中那沉睡的血性与勇气！”
“去点燃他们心中那不屈的护城之火！”
“你能做到吗？”
李师师呆住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会交给她这样一个如此沉重，又如此残酷的…… 任务。
让她去亲口将那血淋淋的真相揭开。
让她去亲手将那百万无辜的百姓推上这架名为 “人民战争” 的…… 绞肉机。
这需要何等的残忍与决绝？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揪住，一阵阵地抽痛。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充满了期盼与托付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冰冷与算计，只有一种近乎于哀求的…… 脆弱。
她知道，他把最难的，也是最重要的一环，交给了自己。
因为他信她。
因为他知道，只有她能做到。
良久。
李师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两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无声地滑落。
再睁开时，那双秋水般的明眸里，所有的犹豫、不忍与脆弱都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凤凰涅盘般的决绝与坚毅。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
却重如千钧。
她转过身，没有再看他一眼，毅然朝着殿外走去。
那素色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此的…… 挺拔。
仿佛她要去赴的不是一场生死未卜的战争。
而是一场属于她的盛大的…… 加冕。
看着她那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周邦彦那一直强撑着的精神终于彻底垮了。
他再也压制不住体内那如同万千蚁虫般疯狂噬咬的剧毒。
“噗 ——！”
又一口黑色的毒血从他的口中狂喷而出！
他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
那双还倒映着她背影的眸子里，最后的一丝光终于彻底熄灭了。
他的头无力地垂下。
整个人的气息在这一瞬间彻底断绝。
“邦彦！”
“少帅！”
整个大殿响起了一片撕心裂肺的惊呼！
然而已经走出殿门的李师师却没有回头。
她只是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然后继续一步一步地坚定地向前走去。
她不能回头。
她也不敢回头。
她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没有了往前走的勇气。
她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他在昏迷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句话很轻很轻。
只有她一个人听见。
他说：
“师师…… 活下去……”
“替我…… 去一次江南…… 把那枚玉佩丢进…… 钱塘江里……”
“告诉那两条鲤鱼…… 它们自由了……”
一滴滚烫的泪砸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碎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