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看似强大,却一盘散沙,明明是一盘散沙,却又让人难以琢磨。
远在西夏的李元昊正在思考着他的称帝时机,他本该决然地在今年冬季称帝号大夏,君临天下。
可是去年的丝路岁入,竟然开始有滑坡的趋势,他听说大宋建立泉州市舶司,免税,天下商贾齐聚泉州,共襄盛举。
为什么无能软弱的大宋会有此先见之明?难道真是神明庇佑吗?
大宋有神明庇佑,那西夏的军马该用什么来喂?
李元昊想起来了自己的铁腕,可是……他将面前的北宋密报通通掀翻:“神岂独襄大宋,吾当踏破汴梁,诛宋取而代之!”
座下尽举杯:“真乃雄主!”
西夏用雄言壮语喂着自己的野心,却不知海上属于大宋的船队正自印度洋返航归来,他们奄奄一息地带回了大洋彼岸的生机勃勃。
秦庆辰正在这船队之中,她是意外来到印度洋的,在某次航行实践考核中,遇到海上大雾弥漫,同一群考生老师一起迷失在海上。
幸运的是,他们经过系统的学习,理论与实践都算丰富,且这片孕育着生命起源的海洋给予了初来乍到的孩子们意料之外的宽容,它饶恕了孩子们的冒犯。
高大的船舶上空飞跃过几只麻雀,船上的众人爆发出欢呼声:“快看!有瓦雀,我们马上要靠岸了!”
秦庆辰趴到船舷上去,海岸线似乎近在咫尺,她伸手将涌出的热泪一把擦去,终于能下船踏着陆地,踏着大宋的陆地,怀着和从前大不一样的心情。
“孩子们,恭喜我们成功活着回来,我宣布,从今以后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征服过黑水洋的幸运水手!”
秦庆辰晶亮的眸子里燃起火焰,又慢慢变得黯淡,因为她听到纲首说:“高兴的同时,我们也应该为牺牲在黑水洋的同伴们默哀,海洋神秘莫测,幸存并不代表着胜利,请永远心怀敬畏。”
每一个因为见到麻雀而绽放笑容的面孔,都渐渐沉默起来,憔悴面颊之上的枯瘦五官得不到情绪的牵引,显出它原本的异常恐怖的疲态。
秦庆辰忍不住苦笑一声,吉祥三宝的眼神转过去看着她,三双空洞的眸子里头是六颗黑漆漆的无神眼珠,她后背一凉:“看我做什么?”
吉祥三宝摇摇头,又互相看了几眼,才道:“我们在看谁比较像骷髅。”
秦庆辰对比了一下,问:“谁?”
吉祥三宝纷纷指向秦庆辰,秦庆辰诧异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最像骷髅?”
吉祥三宝摇摇头,秦庆辰皱着眉往后看,刚刚发言的夫子站在她身后,夫子在海上得了秃毛病,头发眉毛胡子全部掉光了,一直找不到病因。
偏这夫子还喜欢穿没有任何花纹的黑色,连靴子都是干净的黑色,从前有毛发健康的时候,没这样可怖,现在一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个没有毛发的酱色头颅,头又极小,人却高大。
现在这样一个怪人冷不丁立在自己身后,秦庆辰内心大震,忙恭敬低头,掩饰好自己的情绪:“夫子。”
夫子冷飕飕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说骷髅?谁是骷髅?真正的骷髅,是那些倒霉鬼。”
秦庆辰愧疚地下了船,口岸处的人看到挂着市舶司学院旗帜的船只靠岸,早去喊来学院的老师学生,共同等在岸边,待船只靠岸,见到船上的人真是去年秋天失踪的学生老师。
众同袍皆痛哭流涕:“还以为你们再也没有回来的时候!”
陈跛子和姜岸赶来的时候,秦庆辰已经吃饱喝足,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孩子也大了,陈跛子不好进去探望,只站在窗边看了一眼,说不出什么话,只不断念叨着:“老天保佑。”
姜岸则跑去看了吉祥三宝,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看孩子们手脚俱全也有呼吸,才终于放了心,天晓得他这小半年瞒着金氏一个人煎熬有多痛苦。
好在是没事,有事让他们夫妻俩可怎么活。
想到这里,姜岸恨不得把三个孩子打醒,可是陈跛子问他,假若重来一回,孩子们要去想去,他要阻止吗他能阻止吗?姜岸没有办法回答。
孩子们这一觉就是一天一夜,再醒来时,骙骙坐在秦庆辰旁边,秦庆辰刚想笑着说她没事,就见到几乎从不掉眼泪的骙骙掉了眼泪,哭着说:“小姑姑,今年春天,曾祖父没了,祖母问我你怎么没有回去看曾祖父,我撒谎骗她,说你没有时间回去,祖母肯定发现我在撒谎,我不会撒谎瞒不住她什么,可她什么也没说,曾祖父也什么也没说。”
秦庆辰茫然地消化着这些内容,她以为自己会感受到一股莫大的悲伤袭来,可是什么也没有,她把手放在自己心跳的位置上,反复感受,什么也没有。
明明她在海上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想家,想家人想家里的饭食,想秦家庄甚至想那只小豹子。可到最后,到现在,到了陆地之上,她什么也不想了,心中只有好好活着的念头,不惜一切。
这一段惊险的海上之险,彻底地改变了秦庆辰,她近乎自暴自弃地,不再去幻想悲伤,只诚实地道:“别哭,生死有命。”
好似有一颗烧红的烙铁掉入黑水洋里,秦庆辰仿佛看见了那天的大雾,无法驱散的白茫茫的一片,骙骙不解却没有生气,她止住了眼泪问:“小姑姑,你一点也不感到难过吗?”
秦庆辰的脸上看不见那样的情绪,骙骙猜她心底有,因为她相信秦庆辰是一个会为生命逝去而悲伤的人,而不是一个无动于衷的冷心冷情的人。
两人之间仿佛隔着层层迷雾,秦庆辰的声音将这迷雾击碎,她道:“骙骙,我觉得,有些时候没有人比自己还要重要,即便是生命,无论那个人是谁。”
骙骙还是不愤怒,她看着比自己年纪要小的姑姑,她把小姑姑当妹妹的,所以她重复道:“曾祖父再也不会回来了。”
骙骙仍自顾自地以为秦庆辰是哀痛到极致的口不择言,直到劫后重生性情有所改变的秦庆辰道:“骙骙,你见到我的第一面不过问我在黑水洋上的经历,你看不到我的痛,且还要将你的痛施加给我,我的祖父死了我却不痛,这难道不已经是一种惩罚吗?”
秦庆辰想,这是她追求被看见的惩罚,可如今她的惩罚受到了,她仍旧没有被看见,她从来都不被看见,至少在陆地上是这样的。
秦庆辰扭过身,背对着骙骙躺下,将薄被拉过来从头盖到脚:“你回去吧。”
骙骙连说对不起都怕惊扰了秦庆辰,她终于察觉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妥,她完全忘记了面前的女孩经历了什么,她只记得告诉这个女孩她的祖父的死讯。
骙骙安静地离开了,秦庆辰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声,才掀开被角,一张在海面上风吹日晒的蜡黄的小脸上,布满了泪痕。
难过的同时,秦庆辰也很难过自己的眼泪并不是为寿终正寝的祖父而流,她是为自己而流,她曾下定决心离开那个无法感受到在乎的家,可那是因为她太在乎那个家,才会在乎家人是否在乎她。
到今天,她仍旧那样在乎家人们是否在乎她,她哭了,上天在一次一次考验她,直到她学会不去在乎不在乎她的人,祖父的生命是这堂课最好的教材。
秦庆辰如此想,如此流泪。
直到肚子咕噜咕噜地响,门外飘来的饭菜香往鼻子里直钻,秦庆辰拍了拍自己的脸,笑起来,不管经历了什么,不管她以后是个好人还是个不好的人,她都活着,她活下来了,这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织宋见骙骙脸色不太好,也没往别处想,她道:“好多回来的人睡一觉以后都站不起来身,有累的有病的,上吐下泻头晕眼花,种种不好都找上了门,五娘醒了没,还好吗?”
织宋刚离开去排队打饭,让骙骙守着,这会儿回来,见她一个人坐在外头,竟没有在屋里守着。
骙骙仰起头看织宋:“织宋,我做错事了,小姑姑再也不会原谅我,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织宋闻言就明白秦庆辰已经醒了,她顾不得和骙骙再说些什么,端着饭就往屋里去,高兴地道:“五娘,你醒啦!快来吃饭,有肉有蛋有汤有水果,说是专门做给小英雌小水手吃的!”
骙骙难得犹豫,慢吞吞地跟上去,没有进去惹秦庆辰难过,只在门边拿眼睛期期艾艾地时不时的看上两眼。
织宋扶着秦庆辰坐到椅子上,秦庆辰笑道:“我哪有那么虚弱。”
织宋伸手给她打饭倒汤递筷子,心疼地看着她:“你就比春娘大一岁多,长得也不如春娘壮实,这一回遭难更是瘦得可怜,快多吃些。”
秦庆辰捏着筷子,差一些将泪滴到白米饭上,她咬紧牙关才忍住泪意。
织宋看在眼里,不忍直视,有此一遭算是命途多舛,不亚于她,她暗自叹气,扬起笑脸来哄她:“你还不知道呢,你们开辟的新航路已由你们夫子绘制给市舶司,泉州知州已为你们上奏请功,听说有可能封个官当当!”
秦庆辰惊讶地道:“真的吗?”
这样的神情流露出来,才像个孩子呢,织宋笑着继续道,只将声音压得很小:“是真的,边境狼烟不断,西夏虎视眈眈,这条新航路开辟出来,丝绸交易不必从陆地上走,再不被西夏掐住脖子给他们送钱。”
这是林氏的分析,亦是泉州诸长官在为是否公布新航路大吵一夜以后达成的共识,亦是被林氏推波助澜公诸于众的观点,毕竟开辟一条新航路对庞然大物一般的大宋朝廷来说或许可有可无,但对市舶司来说至关重要。
但开辟新航路是一件困难的危机重重的事情,危险性甚至不亚于战争与疾病,市舶司的立场使它要千方百计去赞美去鼓吹这样的功绩。
秦庆辰还不懂得这些背后的弯弯绕绕,她已被织宋的三言两语勾起了期待,吃饭的动作慢起来,织宋给她夹菜,继续道:“等朝廷的嘉奖旨意下来,市舶司要为你们办庆功宴,摆十日流水席,请最火爆的戏班子来唱十日戏。”
纪秦娥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林氏要为你摆一个月的流水席,搭台唱一个月的戏,为你着书立说。”
秦庆辰放下筷子:“娥姊姊,你怎么也来了?”
陈老娘的声音也从门外头传进来:“骙骙,你不进去蹲这里做甚?鬼鬼祟祟的,站起来。”
何氏一马当先地进来:“五娘,你还好吗?我们刚下船,你娘和爹还有姊妹兄弟们都离得远,我们替她来看看你,可受苦了。”
陈老娘在后头由骙骙扶着,也脸色不太好:“这船我在河里坐几天都晕,下地还走了半天,这会儿还想吐呢,也不晓得你小半年在海上咋过的,可怜的孩子!”
人这样多,陈跛子也没什么不方便进来的,他也在一边:“我昨天和姜岸去妈祖庙还愿,求了个护身符。”
那枚护身符被递到秦庆辰眼前,她心脏一抽一抽地在感到疼,她不想表现出来,伸手将护身符接到手心里端详,最后还是没忍住,捂着心口晕了过去。
场面一时乱七八糟,骙骙撒丫子往外头跑:“大夫,快帮忙喊大夫,有人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