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在夕阳落尽后,捎来丝丝入骨的寒意,却丝毫侵袭不了街边那一方天地——京师特有的羊肉床子正当热闹。
一口硕大铫子支在旺火上,锅内的羊骨浓汤滚成诱人的奶白,“咕嘟咕嘟”地蒸腾起喷香的白汽。肉香混着髓醇,化作一股无形的绳索,远远地便牵住了行人的鼻息与脚步。
铺面甚是简陋,只随意搭了个棚子,四五张油腻发亮的木桌与长凳几乎座无虚席。脚夫、小吏、行商各色人等齐聚于此,埋头于眼前那一碗热腾腾的安慰。
四下里,吸溜声、谈笑声、碗筷碰撞声交织成一片,烘出满棚生动无比的暖意。
陆青深深吸了一口那暖烘烘的香气,满意地眯起了眼。
傅鸣拉着她坐下,熟稔地冲伙计扬声道:“三碗锅烧面,一碗宽汤。另切一盘羊脸肉,一碟酸黄瓜。”
羊脸肉是现成的冷切,最先上桌。那肉切得薄如蝉翼,筋肉纹理分明,码得整整齐齐,旁边配着一小碟椒盐。紧接着,三只硕大的海碗带着浓烈的热气被送到面前。
陆青迫不及待地探头望去,但见海碗中,奶白浓郁的汤底上,铺着厚薄适中的羊肉;面条是手擀的宽面,在汤汁中浸润得柔润发亮;最上面,还撒着一小把碧绿的葱花和芫荽,令人食指大动。
陆松也是头一回在街边吃羊肉床子,见傅鸣往羊脸肉上淋了点醋,好奇发问:“傅大哥,羊肉还要放点点醋吗?”
傅鸣夹起一筷,蘸了椒盐后放到陆青碟中,“椒盐的咸与一点醋意,能让羊肉更鲜甜。”
“嗯,”陆青用力点头,冲傅鸣眨眨眼,带着一丝谄媚,故意拖长了音:“傅大哥——说得对,确实满口醇香呢,松儿试试。”
这丫头...
傅鸣唇角几不可察地一弯,随即敛起,见她吃得欢,又夹起一筷羊脸肉,若无其事地放入她碟中。
气是早消了,但脸还得板着,总得让她记得,下回不可再这般冒险。
“北地秋深干燥,多吃些羊肉,冬日里能积攒些元气,便不那么怕冷了。”傅鸣唇角微抿,见她双手捧着海碗,指尖被暖意烘得微微发红,温声提醒:“汤要趁热喝,暖了胃再吃面。”
陆青乖觉点头,依言捧起碗,小心吹开氤氲的白汽,浅啜一口。一股温润厚重的暖意,顿时从舌尖蔓延,妥帖地沉入胃里。
她又夹起一箸面条,那宽面吸饱了汤汁,入口柔韧,麦香与咸香交织,伴着羊肉的醇美,令人通体舒坦。
傅鸣的视线在陆青被热气熏得微红的颊边停留得有些久。
不过一碗寻常的面,便能让她吃得心满意足,眉眼舒展…这般动人。
陆青抬眸,正对上他直直的目光。
她咽下口中的面,不解道:“快吃呀,这面比上次的面鱼更鲜。”说着,便自然地夹了一筷子羊肉递到他碗中,眉眼弯弯,冲他抿唇一笑。
一旁的陆松转眼看来,陆青顿觉有几分羞赧,便顺手也拣了片羊肉送入他碗内,抢先道:“松儿,快吃,吃面...不宜抬头。”
陆青率先吃完面,满足地喟叹一声,视线漫无目的地在食摊四周扫过,忽然一定:“咦,那是...”她不由得直起身,引颈望向那个被一圈小小身影围住的摊子。
傅鸣顺势望过去,只见一位老师傅正用小铜勺舀起金黄的糖稀,手腕轻抖,行云流水般在石板上勾勒出一只手执金箍棒的孙猴子。
“是个糖人摊,”他抬眸,目光温和地看向陆青,“你在...去应天的时候,见过么?”
陆青目光越过孩童们的头顶,落在老人手下栩栩如生的糖人上,鼻尖微动,恍然道:“难怪...方才我总觉得空气里绕着一股似有若无的甜香,原是麦芽糖的气息。”
从前在应天,是沈夕爱吃糖人,她每每见了都会给他买一个。郡主以为她也爱,便每到节日都备上一份胶牙饧。她其实怕粘牙,可那份丝丝缕缕、扯不断的甜,却一直住在记忆里。
算起来,她已许久没吃过糖人了。
傅鸣见陆松也用完,起身付了钱,顺势轻轻握住陆青的手腕。“走吧,”他目光扫过她写满眷恋的侧脸,语气温和,“咱们也去买个糖人。”
大人做久了,偶尔也会贪恋再做一回孩子的滋味。
仿佛做回孩子,就能任性一回,放纵一次。
陆青任由他牵着向前走去。今日既已恣意过了,又何妨将这孩童的趣味,再续上一刻。
陆松瞧着那围满孩童的摊子,面上略显迟疑,低声道:“长姐,傅大哥,都是些小娃娃,咱们...咱们过去是不是有点太扎眼了?”
陆青摆摆手,人已蹦跶着过去,笑着歪头问:“松儿,吃不吃?可甜了,长姐给你买一个。”
陆松一愣。
长姐...忘了他自幼便碰不得这麦芽糖?
年幼时,也是在上元节那般灯市如昼的热闹里,长姐给他买过一个昂首摆尾的糖龙。他欢喜地吃了,谁知夜半便浑身发起红疹,又热又痒。请来的大夫瞧了,说是胎里带的湿热之性,受不住麦芽糖的黏腻。
自那以后,每每途经糖画摊子,嗅见那丝丝袅袅的甜香,长姐总会挽紧他的手臂,带几分怜惜叹道:“可惜了,我们松儿无福消受。”
再后来,他身量渐长,长姐便换了语气,笑吟吟地打趣:“松儿长大了呢,这孩提时的滋味,只怕早不觉得甜了。”
陆青已经站在了糖画摊子前,见他愣着不动,笑着招手道:“松儿快来,挑个样子,要猴子还是八戒?”她眸中映着灯火与糖稀的光泽,灵动异常,向他问询的口吻自然又随意。
陆松的脚步被钉在原地。
他直直地看着陆青——看着那双映着糖画和灯火、无比熟悉的含笑眼眸。
周遭所有的声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攫走。
一股毫无征兆的惊骇,如同海啸般从他心底咆哮着席卷而上,瞬间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
从喉间到心头,似是被这惊骇的余威堵塞得严严实实,满心的疑问都化作了难言的震惊与一丝...不敢置信。
长姐向来记得他的每一件事,没道理独独会忘了这等过敏的大事。
便是云海轩做糕点,她也会极其小心地注意不能掺入任何麦芽,生怕他再长疹子。
除非...
长姐不是不记得了。
她是根本就不知道吧!
糖画摊子暖光融融,欢声笑语近在咫尺,陆松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傅鸣敏锐地察觉到他神色有异,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糖画摊,却只见陆青雀跃的身影,低声问道:“怎么了?”
陆松猛地回神,将眼底翻涌的惊涛勉强压下。他缓步走近,扯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摇头笑道:“傅大哥,您瞧我长姐,真是孩子气。”
傅鸣定定看了他片刻,那仓促掩饰的惊骇与重重心事,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又瞥向正全神贯注于糖画的陆青,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便未再多言,只走近两步,抬手轻轻拍了拍陆松的肩头。
陆松喉头哽咽,一股酸楚如涨潮般层层漫过胸腔,堵得他发不出声。
难怪,长姐让他唤沈姑娘作姐姐;
难怪,沈姑娘的眼神会如此熟悉;
难怪,长姐后来只唤母亲为姨母;
难怪,正月后,长姐便“忘”了一切...
所以,那根本就不是失魂,是吗?
可这个长姐待他一如从前,依旧未吐露半字,依旧用笑容守护着他。
少年猛地垂下眼,一种说不清是不舍还是悲伤的情绪,密密麻麻地缠绕上心,哽得他鼻尖酸涩。糖画摊暖黄的光,在他骤然泛起的水光里,碎成一片摇晃的晕。
傅鸣手下微微用力,在他肩头按了按,随即朗声笑道:“你长姐唤你呢。”
陆松抬眸,正对上傅鸣的视线,那双眼里是了然的温和。他默然垂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酸热逼退,再抬起头时,眼底的惊涛已然退去,化作一片沉静。
他展颜一笑,大步朝陆青走去。
“松儿,挑一个!”陆青浑然不觉他方才的万顷心潮,只眯眼笑着,将手中的糖画向他递近些,“瞧这大圣,是不是活灵活现?”
陆松随声应和,望向她的眼底深处是无法言说的心疼,面上却依旧漾开与她别无二致的温暖笑意。
老师傅笑呵呵问:“姑娘与公子要个什么花样?”
陆青兴致勃勃,指尖正要落向样板,却被傅鸣轻轻按下了手腕。
他上前一步,目光从那些糖画样板上掠过,最终,沉沉地落在陆青被灯火柔化的侧颜上。
昏黄光晕勾勒着她清晰而柔美的轮廓,从光洁的额际,到秀挺的鼻梁,再到微微翘起的唇珠与下颌纤柔的线条。
傅鸣眼底漾开一片柔情,转而向老师傅谦和一笑,温声道:“烦请借勺一用。”
老师傅一怔,将温热的铜勺递过:“公子请!只是糖稀冷得快,您得一笔落定。”
傅鸣敛容静气,腕随心动,琥珀色的糖稀如丝如缕地流淌下来。与老师傅花哨流畅的技艺不同,他的动作异常缓慢、沉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糖稀时疾时徐,精准地游走。
先是饱满的额发,再是挺秀的鼻梁,至唇际处,他手腕几不可察地一顿,糖稀略聚,竟将那一抹天然的笑意也凝固定格。
当最后一笔轻盈提起,光洁的石板上,一个灵动传神的侧脸轮廓已然成型——
那眉眼,那笑意,分明是灯下纤柔灵动的陆青。
哇!
陆青看得目不转睛,险些要抚掌喝彩。她没想到,傅鸣这等武将,竟藏着如此细腻灵巧的一面。
陆松凝视着糖画,又望向身旁的长姐。
心中那团复杂的情绪...惊骇、困惑、悲伤——
仿佛被这琥珀色的、温暖的甜香缓缓包裹、融化,最终沉淀为一种平静的释然:长姐此刻安然欢喜,便足够了。
空气中,那股温暖的甜香尚未散去,软软地萦绕在三人之间,抚过每个人的心头。
傅鸣用小铲刀轻轻铲起糖画,粘上竹签,递到陆青面前。那侧影在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晶莹剔透。
以糖为墨,绘卿之容。
他唇角微扬:“送你。”
陆青目光沉沉地锁在糖画上,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纤细的轮廓,眼底有波光微动。半晌,她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傅鸣的手臂:“我知道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