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远靠在座椅上，刚才村头的一切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微微闭着眼，在苏云溪看不到的角落，两行浑浊的老泪悄悄滑落，又被他飞快地用袖口擦干。
这一辈子，他真是活得大起大落。
年轻时意气风发，在医学界崭露头角，救过达官显贵，也护过平民百姓，却没承想一朝风云变幻，变成现在这样。
这些年他见惯了世态炎凉，早已习惯了沉默寡言，将所有心绪都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他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在这破庙里伴着药草和孤寂终老，偶尔给村民看看小病，也算没辜负这身本事。
却万万没想到，临到老了，竟能遇上这么个心明眼亮的丫头。
她不仅学得快、悟性高，更难得的是这份纯粹的敬重与爱护。
心中的悲凉堵在胸口。
悲凉的是半生浮沉，世态凉薄，感动的是暮年之际，竟能得此爱徒，为他遮风挡雨，护他周全。
这大概就是老天待他不薄，在寒冬尽头，送来了一株向阳而生的春芽。
车子行驶了五个小时后抵达了县城。吉普车没有在热闹的街道停留，而是径直驶向城郊一处隐蔽的院子。
院子外围着高高的围墙，门口站着几位荷枪实弹的军人。
车子缓缓驶入院子，停在一栋两层小楼前。
车门打开，苏云溪连忙扶着周明远下了车，刚站稳脚步，就见一位穿着军装的老人快步从楼里走了出来，他头发花白，眉眼锐利，身上气势逼人，看到来人，脸上带着激动的神情。
“老周！”老人声音洪亮，眼眶泛红。
“老杨！”周明远也上前一步，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可算把你盼来了，想见你一面可太难了！”杨文峰拍着周明远的后背，语气里满是唏嘘。
分别这些年，他找了周明远很多次，直到最近才终于打听到消息，立刻就派了人去接。
周明远松开他，拉过身边的苏云溪，介绍道：“老杨，这是我的爱徒，苏云溪。”又对苏云溪说，“云溪，这位是杨文峰首长，你喊他杨爷爷就好。”
“杨爷爷好。”苏云溪乖巧地喊道，清澈的眼眸里带着礼貌的笑意。
她长得娇软好看，眉眼灵动，站在那里像株惹人怜爱的春芽，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杨文峰暗自心惊，他和周明远认识几十年，太了解这位老友的性子了。
周明远一辈子醉心医术，眼高于顶，从不轻易收徒，当年多少人想拜他为师都被拒之门外，如今竟然主动说这小姑娘是他的爱徒。
可想而知，这丫头在他心里有多重要，必定是他用心培养、真心爱护的传人。
“好，好丫头。”杨文峰笑着应道，眼神里多了几分慈爱，“一路辛苦了，先跟我上楼休息。”
他带着周明远和苏云溪走进小楼，简单吃过晚饭，又寒暄了几句家常，杨文峰才收起笑容，神情严肃地看向周明远：“老周，实不相瞒，这次请你出山，实在是有一件很紧要的事。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敢拉下这张老脸来求你。”
周明远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淡淡道：“别卖关子了，直说吧。”
杨文峰叹了口气，语气沉重起来：“是陆老的身体。他这几年一直不好，去年突然中风，醒来后就双腿瘫痪，再也站不起来了。”
“什么？”周明远脸色骤变，“陆老他……”
陆老曾经为国家立下过赫赫战功，周明远年轻时曾为他看过病，对那位铁骨铮铮的老人十分敬重。
“唉，医生来了一批又一批，首都的专家也请遍了，都束手无策。”
杨文峰揉了揉眉心，声音里满是无奈，“你也知道陆老的重要性，他不仅是功臣，更是大家的精神支柱。现在他卧病在床，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我想来想去，只有你或许能有办法，这才急着把你接来。”
周明远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他的分量。”
“陆老将军一家知道你在这里，一早就从首都赶过来了，现在就在后院等着，就盼着你能想想办法。”杨文峰站起身，“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过去吧？”
说着就要拉周明远起身，可周明远却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水，那悠哉的样子把杨文峰急得不行。
“你倒是别急啊。”周明远放下茶杯，看向苏云溪，“云溪，你和你杨爷爷过去吧。”
“我去？”苏云溪愣住了，她在旁边听了个大概，知道杨首长请师父来，是为了给那位重要的陆老看病，怎么现在师父要让她去。
杨文峰也懵了，指着苏云溪，一脸不解地看向周明远：“老周，你这是……”让个小姑娘去给陆老将军看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周明远却一脸平静地看着苏云溪：“云溪，你跟着我学了这么多年医术，你的本事我最清楚。扎针、推拿、辨症，哪一样你做得不比那些所谓的专家好？”
苏云溪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可是师父，那是……那是陆老将军啊……”
“那又如何？”周明远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严厉，“在医生眼里，只有病人，没有身份高低。你总是这样畏畏缩缩，怎么给病人看病？面对患者，最重要的就是底气！你连自己都不信，怎么让病人相信你？”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在苏云溪的耳边，是啊，前世她被二婶天天洗脑，总觉得自己满身缺点、什么都做不好，哪怕重活一世，骨子里的不自信还是没彻底改掉，遇到大事总想着退缩。
可师父刚才明明说了，她的医术连他都认可，她为什么一直醒不过来呢？
周明远看着她眼里的迷茫渐渐散去，才放缓语气对杨文峰说：“老杨，你就相信我的这个爱徒。那些京城来的所谓专家，在她面前，屁都不是。”
杨文峰愣了愣，他太了解周明远了，这人一辈子清高，从不说大话，如今把话说得这么满，想必这苏云溪是真的有绝对的实力。
他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好，我信你！云溪丫头，跟我去看看吧？”
周明远拿起带来的帆布包，从里面取出那套银针递给苏云溪，临走前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别怕，放手去做。”
苏云溪明白了周明远的意思，他是在说别害怕，有他在后面兜底。
她点了点头，不再害怕，不再退缩，
她也知道这不仅是师父对她的考验，更是她证明自己的机会。
杨文峰带着苏云溪穿过院子，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七拐八拐，往院子深处的另一栋小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