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始皇的九公主阴蔓得知自己的婢女碧珠在大殿被蒙挚一剑穿心后,只是轻轻拨弄着衣袖上的缠枝莲纹,神色淡漠地说道:“这深更半夜的,谁知她为何擅闯大殿?许是私会情郎也未可知。既然犯了宫禁,杀了便杀了,一切但凭赵大人处置便是。”
她虽非始皇最宠爱的子嗣,却是众公主中容貌最娇美的一个。每逢宫中盛宴,始皇常会携她出席。那容颜在珠帘后若隐若现,总能令人生出无限遐想。
如今她已年方十七,却迟迟未定亲事。直到月前,始皇亲自下诏,将她许配给内史腾之子内远思。
这位内远思乃是内史腾续弦所出的长子,身份在宗法上颇显尴尬。但始皇却颇为赏识这个年轻人——虽体魄不算强健,但心思缜密,常能提出与圣意不谋而合的见解。在内史腾处理政务时,他已能独当一面。如今既与九公主结亲,想必不久便能更进一步,常伴君前了。
内史腾自然对这门婚事极为满意,至少与始皇沾亲,即便是九公主比自己儿子大了三岁又如何呢?吃喝玩乐又如何?左右不过是联姻,等九公主到了自己的家中,也不可再这般放肆浪荡了。
九公主阴蔓对这门御赐的婚事,表面看来无可无不可,既未显露抗拒,也看不出几分真切欢喜。
她依旧沉醉于自己的天地——饮美酒、食珍馐、逐犬马,最近更是痴迷上舞蹈,竟频频微服出宫,悄悄潜入明樾台,学那些新编的或胡旋或婀娜的楚地舞。
在蒙恬大将军的生辰宴上,一曲新排练的《云台》更是跳得酣畅淋漓。众舞姬皆着赤红绡纱,臂挽金铃,腰系玉珠,在编钟与筑的合鸣中翩跹回旋。而谁都不曾料到,舞阵中央那最夺目的身影,长袖翻飞间露出一截雪白的腰肢,纱裙开衩至膝——竟是九公主阴蔓。
她如一团燃烧的火焰旋转至席前,有人认出了她,惊得筷箸坠地,她却恍若未闻。那双含情目流转于席间男子痴迷的脸上,朱唇微扬,竟即兴添了几个未曾排练过的动作:纤腰忽然后折,长袖如流云般抛出,不偏不倚拂过几位年轻男子的面颊。
满座皆惊,她却在一片抽气声中纵情而舞,仿佛唯有这般放肆,才能穿透公主身份的束缚,攫取片刻真实的欢愉。
时近午时,樊云与辛衡步履匆匆地穿过宫道,赶到西侧营房。晨雾虽散,冬日的寒意却仍凝滞在宫墙之间,呵气成霜。
营房内,阿绾静立于夷光的尸身旁,并未动手验看。另两位验尸官已开始第二次详验,此番比昨夜更加细致。他们小心翼翼地褪去夷光身上那件纹饰繁复的齐地深衣,仔细查验尸斑的分布与尸身腐败的痕迹。
阿绾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见此情景不便久留,悄然退至营房门外。冷风扑面,卷起她单薄的旧袄。她抱紧双臂立在檐下,冻得微微发抖,但又不敢远离。
樊云和辛衡看了阿绾一眼,也并未过多交谈,在来的路上,他们已经大致知道了情况。另外,他们与两位验尸官也是相熟之人,因此有了他们二人的加入,那边阿黄的尸身也开始了第二次检查。
而此时,蒙挚正跪在咸阳宫正殿的玉阶之下。始皇今晨得知那玄色帷幔被刺破一事,勃然大怒——婢女碧珠的生死尚在其次,可那帷幔乃太卜择吉日、百工费时三年织就,如今破了个窟窿,如何修补?更棘手的是,帷幔后那幅以纯金打造的山河地形图,承载着始皇“书同文,车同轨”的宏图,此刻却因这个意外面临暴露的风险。
殿外,齐国的旧臣与士大夫们哭声震天,要求朝廷对质子之死给出交代。偏偏李斯奉旨南巡,察看冬麦长势,始皇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只得先召蒙挚前来问个明白。
公子高也跪在冰冷的玉阶之下,脊背却挺得笔直。
他抬起头,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与不解:“父皇明鉴,阿黄不过是个痴傻的仆役,平日只会为儿臣取衣跑腿。这等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愚钝之人,怎会起杀心?”
“人证俱在!”始皇的声音从御座上沉沉压下,带着肃杀威严之意,甚至没有半点父子情深的意味。
他此刻只想尽快了结此案——一个齐国质子,死了便死了;一个痴傻的仆役,正是最合适的替罪羊。
公子高眼底已经泛起悲愤的泪光,叩首道:“阿黄自幼陪伴儿臣,如同驯养的忠犬。他胆小怯懦,见血都要瑟缩半日,怎敢行此大逆?”
蒙挚静立一侧,冷眼旁观。
他忽然意识到,平日里公子高看起来玩世不恭,吃喝玩乐,但在这样大是大非面前,可是极懂的。
就如他现在这般与始皇争辩,并非真要保全一个奴仆的性命,而是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若他今日轻易认下这罪名,便是与齐地旧臣彻底决裂。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将来或许会成为他封地治下的隐患,更会在他日后驰骋疆场、问鼎权柄时成为掣肘。
此刻他越是据理力争,越能在诸国旧族心中埋下“明辨是非”的种子。这不仅仅关乎清誉,更关乎未来权力疆域的布局。
蒙挚垂首立于阶下,耳边蓦然响起去岁深秋,祖父蒙恬与他在骊山万人坑边那个山洞中的夜谈。
那时霜叶正红,祖父抚着剑鞘,望向宫城的方向叹道:“诸皇子皆已长成,各有盘算。我蒙氏虽明里暗里站在扶苏公子一边,然陛下近年来屡次将他遣往边塞监军,其中深意,耐人寻味啊。”
大将军捻须沉吟,目光渐沉:“这咸阳宫中的棋局,从来不是非黑即白。今日得势者,未必不是明日的阶下囚。我们蒙家三代为将,树大根深,此刻更需如履薄冰。他日新君登基,但求能保全阖族性命,便是上天眷顾了。”
此刻听着公子高在殿上哽咽之言,蒙挚方真切体会到祖父那句“全员善终,已属不易”背后,藏着多少腥风血雨的教训与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