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后的夤夜,郊外的苍穹上,遍铺白亮的星辰。
下过雨的泥土晒过之后仍有些湿软,一人腰挂佩剑,只身行独马快驰,马蹄印在泥道上格外清晰。
方没入一条荒僻的楸树影道,后方另一伙人出现,他们皆伴作司隶模样,却不如司隶巡查那般举着火把,只暗中顺着那马蹄印一同没入楸树深影。
小道快行至尽头时会经过半边山坡,忽然一箭擦着山坡顶上射出,折断了荣木枝,朝着一人一马飞来。
那箭手功夫了得,马上人即便躲避性地转了马,箭仍射中马腹!
一声畜生的嘶鸣之后,马连带着人一同倒下,那马上人被迫翻出去了几圈,他大氅的风帽于头上散落,露出半边冷瑟幽美的白面。
眼前风被冲破,发丝往后吹去,他下意识拔剑,却又只是侧了侧身,故意让箭锋划破了胳膊,裂帛沾血,闷哼一声之后,靠在马后权作屏障。
但对面那伙人也追了上来,一下用马布阵将他围在中间。
“谢戎出来!”
马后人抬手抚摸过痛苦的马身,马儿抬头痛苦哀叫一声,又猝然倒回。谢春深平静中难得带一丝温柔,“是时候了,我来送你走......”之后手起扬剑,将马颈插透,血液喷溅,那马抽搐一下结束了痛苦。
周围人见此幕,皆耐不住心底的寒意皱眉。
一人道:“抬起你的脸来!”
他拔出剑之后,单脚跨马尸而过,脚边一路滴着剑上的血,主动抬起来脸,阴冷一笑道:
“这下看清了吗?”
那领头的终于确认了他身份,并不废话,拔剑指向他眉心:“杀的就是你!”一圈人已事先训练过,齐齐拽马向他逼扑而去,谢春深站在原地,连眼都未多眨一下。
那打头的人要挥剑直刺他脖,欲取项上人头,可剑距离他喉头一尺之遥时,胯下马猛然翻下,他自己胸口亦一阵剧痛。
低头一看,同样的箭此时已穿透他胸膛。
他瞪大了眼,呕出一口心头血,黑眼跌去地上,不断抽搐,却残余一口气,迟迟死不了,不断有人先后中箭倒地,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一群人转瞬已倒成了一片,痛吟声此起彼伏。
谢春深走至领头人面前,连面具都懒得揭开,而是手向下,从他心口握住箭头,硬生生从身体里反向抽出,那人浑身被拔起,一口气都被拔的上不来了,就这么两眼一裂,被口中血噎窒而死,死的极其痛苦。
其余人不知是弓箭手有意无意,受的都是轻伤,见谢春深暴戾如此,口中痛吟转为鸦雀无声,有两个腿部还能动的人,借着这暗色,步步小心挪后,藏于树下掩身以求一条生路。
可两人想不通,弓箭手怎会反叛......直到到那山坡后的人马现了身,最前首的人脸上罩一独龙眼罩,他们都是大臣所养的私曲,怎会不认得?
必是那前监司黄兆言。
再看这些弓手身上装束,二人终于心死——所谓守株待兔,兔非谢戎,而是他们自己......谢戎自作诱饵,实则就是在等着他们上钩,真正的弓手恐怕都躺在山坡后,已被荣木掩埋了!
下瞬那黄兆言便高声下令:“给这些人都包扎止血,全留活口。”
二人知道绝不能落于谢戎之手,大气皆不敢出,对视一眼之后,趁他们绑人时匍匐一段,后起身飞逃,却迎面撞见另一伙从林外探寻而来的人马。
“是谁,站住!”
一声吼暴露了所有。
二人惊吓之余,不得不溃分两路,黄兆言连忙顺着声音追去,却见谭合跟谭尔两兄弟各捉着一个,地上有二人被兄弟俩割伤大腿的残血。
之后两兄弟让开,一个让谢戎朝思暮想的女人出现了。
黄兆言见了木漪,当即恭敬地后退一步,习惯性要向她行礼,却又想到她已经背叛了谢戎,不免僵住。
尴尬僵持中,人声戛止。
徒留火把上的煤油被烤,发出煎炸的爆裂声。
谢春深已知道是谁,疾步带其余人找了过来,行至光前,他缓了脚步,抬手撇黄兆言到一边。
木漪正要下令削了这二刺客,徒见谢春深满脸满身都是血,口中命令慢了一拍,人已比脑中思绪更快,走出自己的人群这边,去了他的对面。
谢春深抬手将人半搂住接过来。
周围人再不明事理,也知道避嫌,都低下了头。
两个人谁都没有先说话,谢戎等着木漪在他脸上、身上用目光扫了一遍,将她手抬起,放在了自己的伤口上,“是这里。”
那伤痕只有一处,且并不深,只需稍作处理,她暗中松了口气,这才有时间抬眼向后观察,看清他绑着一大帮活的刺客,便转身回去,淡淡改了口令:
“都留活口。”
谭尔和谭合两个不情不愿地看向黄兆言,清清喉咙:“你赶紧拿绳子过来啊!”
两人被五花大绑之后,丢回给了黄兆言。
这些人都要带回去酷审,黄兆言谨慎地看向谢春深:“大人,此事已毕,回吗。”
谢春深只是走到了木漪那边去,这一来,自然受到了谭合与谭尔两兄弟的白眼,他权当看不见,与木漪对望:“兆言,你带人先回去,明日,你我朝后再见。”
黄兆言犹豫过后,还是提醒一句:“除了这些,不妨还有其他中书门下的势力。”
谢春深这才转过身:“有她在,我不会有事。”
黄兆言扫望木漪这些训练有素的部曲一圈:“好,那属下先退下了。”
待只剩下他们时,木漪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谢春深轻轻道:“我们回去。”
木漪歪了歪头,审视他一通——此处是僻静郊外,她千秋堂的旧址,因财产分割两次未曾谈妥,她才勉强约他在此处见面,他竟选择在此处诱敌,故意让她听见动静平白担忧了一场。
不难想,这伤,可能也是他自己刻意为之。
木漪不肯从他意,反驳道:“我们?那可不是你的地盘,是我的。”
“我知道,”谢春深平日爆竹一般,这回却闷声不辩,他心中因她要出嫁横生的戾气,正被她方才下意识的担忧之举填平,此时舒润干燥,行气畅通,淡淡一笑:“你带我回去治伤吧。”
木漪一下无言。
不想再多看他一眼,转头离去:“谭尔,我们回去。”
谢春深自己跟了上来,之后与她并肩同行。
再入千秋堂,除了陈设空些并未有多大变化,池塘里还养着旧日芙蓉,里头的芙蓉叶已发绿,初露玉尖。两人一路绕到了客房,指着一张长塌,“去这上面坐着,我去拿纱布和疮药。”
“我想沐浴。”
木漪没说什么,让人给他打了水。
他洗过了脸和身,脏衣丢了,只穿一身白色中衣。
一只袖子落下斜挂身上,露出半边胸肌。
男子美色在前,木漪脸色无波无澜,抬了一盏灯来为他处理了伤口。
忍了一路,最后还是觉得他很烦人,略带嗔怪地质问他:“你在我门前林中设局,是不是要故意给我找麻烦?”
谢春深撸袖穿好,答非所问道:“段渊不在洛阳,这些人便蠢蠢欲动,这也正是我想要的,”他抬起头,“中书令是第一个我要踢出朝廷的人,剩下的,在段渊回来之前,我也会一个一个解决。”
他说的,木漪也懂。
他这是在做给她看?
“你是真的没有一点念旧之情”,木漪冷看他一眼,“那匹马已经跟了你那样久.....你却让你的人射杀它。”
“它其实已经病了,病了很久了,你好久没有去看过它了,所以你不知道。”谢春深滑下塌,“本来也活不长,与其病死马槽郁郁而终,不如回光返照,与我再同赴一回,在战中英勇死去。”
即便,只是一场他给它的假象。
好,木漪不再提这些。
她干脆回到正题上来:
“我们之间的所有利益牵扯,我已算了清楚,商铺民船、珠宝酒楼,田庄宅邸,还有外放的金贷,我们都一人一半,写出的详书我让陈擅递了三次给你,你为什么一次不理?”
他不悦道:“我为何要理他?”
“他是在帮我跑腿。”
谢春深嘲出一声:“你不能来么?”
“婚礼礼节繁复,我近日都在跟教习学习,忙着备婚没有时间,而且,我也不想再私下见你。”
她看了看这座荒芜的宅子,“我已有婚约在身,陈擅是我的未婚夫,整个洛阳城的陈家人都在看着我,私下接触外男是大忌,我必须与你避嫌。”
所以才约了他来这里。
谢春深死盯着她,气得唇色发青,口齿紧咬不肯说话。
木漪随他如何,从袖中抽出那详书:“看完之后,你有意见,也可以再提。”
谢春深看也不看:“我不同意。”
木漪默了几瞬:“我可以加钱。”
“我不要钱,我要陈擅一人的命,他的命给我,我就接受你的条件。”
木漪气得一下站起身,面颊上因气急而热起来,红晕伴着一张猫儿似的脸,无辜又魅人:“你想我成寡妇?!你就这么恨我?!”
谢春深也站起身,像是浑身的禁点都被她一句话点着了一般,唇色已变深红,逼近她时整个眼眶都是湿的:“对,我恨你,我还很恨陈擅。”
他似是再也忍不了了,声音由低沉转高,“他现在要从我身边把你抢走!”怒吼着,反红着眼质问她,“我为何还要理他?我对他恨之入骨!我一见他,便恨不得将他拆了,卸了,剁了,拿去喂狗。”
他胸口的那股热气越发汹涌,抬脚猛力一踢矮案,整个矮案被他掀翻,轰然砸在木漪脚边,谢春深又狂走回头将她给的那详书撕了个彻底,碎片被撒去地上,如同冰凉的雪花。
木漪在一旁看着他发疯,脖上几根青筋渐渐痉起。
而后侧过脸,鬓边一只金珠盘草步摇惶惶晃动,因为除沉默无视之外,她对他亦无可奈何,闭上眼一横心道:“......既然你根本无心谈判,那我们之后就免谈了,闹够就给我出去,慢走不送。”
她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
以为他会像上次一般愤而离去,可身前突然一暖,下瞬,自己被他从后拥入怀中。
木漪诧异至极。
步摇叮铃,在不远处的铜镜里漫漫成细碎流光,又被男人贴脸过去的动作挡住。
他将唇落在她颈旁,并没有直接吻她,只是深深嗅了一口她身上的味道,与她喃喃说话:
“你说你爱着我,我也爱你。
八年了,我们重逢八年了,没有一日真正分开过,你怎么能离开我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们才最应该成婚。
我们才应该永远在一起。
容不下你的人我都会很快解决,段渊回朝后没了这些手脚,便再也没有能力阻碍我们。
我们对彼此毫无隐瞒,没人比我们更了解彼此。小舟,你跟陈擅悔婚吧,你应该嫁给我才对。”
八年前初见,二人对抗得你死我活,那般景象,木漪此刻仍历历在目。
她真的未曾想过,八年之后谢春深能说出这些话来,却也惊觉二人已经纠缠八年之久。
只是这般被他抱着,每每呼吸,便被这股力道箍得抽痛不已,紧缩的心脏被潮水的水意浮起来,顶在喉咙和胸腔的骨头上,是真的,有些心疼。
谢春深比她更坏。
可她好像只会对他这一个男人心软。
眼中渐渐有了潮意。
僵热的泪水流出,打在谢春深横在腰前的手背上。
谢春深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小舟,你答应我。”
她轻轻地瘪了瘪唇,展露出几乎从不示人的娇憨来,像是拿他没有办法的样子,一下让谢春深抛下了二人之间的算计和芥蒂。
他捧起她的脸,笨拙又狂热地深吻上去。
初春的夜里还有些凉,但情浓至此,木漪坦诚地回抱住他,两人一下便吻得缠绵深刻。
难舍难分地路过那些倒塌的废墟,踩过纸片,天旋地转,向塌上倾翻倒去。
塌是空的,干硬硌背。
谢春深将自己垫在下面。
木漪毫不扭捏地坐在了他大腿上,自己摘了头上沉重的头饰,蓬浓的青丝铺散,让谢春深一下便陷入了家乡的芦苇丛内。
他知道自己偷看过她。
她其实是美的。
是云水县里,他最为欣赏的一道风景,即便她一直吝啬、泼辣、私下言语粗鲁,斤斤计较,却不妨碍他欣赏她的所有。
外衣掀灭了蜡烛,床纱被一修长的手解开垂下,隐秘的黑暗和半透的暗花锦丝里,两片灰淡的人影错落,影子急切地晃动来去,最终合二为一。
塌的榫卯已旧。
不知何时,整个千秋堂都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