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信送出后的第七日黄昏,落英缤再次踏进白玉堂后院。
他脸上少了往日的闲适笑意,眉宇间似凝着一层薄霜,一言不发地立在那里。
婉儿正在查看晾晒过的药材,猛然抬头看到了他,见他神色有异,便知他有要紧事和她说。
她放下手中的天麻,用手碰了一下身侧的阿苦,又向她使了个眼色。
阿苦会意,忙上前对落英缤笑道:“请落公子到小姐的书房去等候,我给您泡壶好茶。”
落英缤默不作声地随阿苦进了婉儿的书房。
婉儿继续查看药材,待阿苦泡好了茶从书房出来,她才到书房去。
婉儿一进书房便关上门,急问:“有消息了?”
落英缤点了一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密函,放在桌上。
“赵大哥动用了北境所有能用的关系,甚至……还冒了些险。”他将声音压得极低。
“查出来的情况比我们想的要深,要毒。”他叹息一声。
婉儿深呼吸一下,然后伸手拿起密函,拆开了火漆封口,从中抽出信笺。
只见信上的文字是赵擎天亲笔所写,内容里透着压抑着的怒火。
信的前半部分说收购战马的巨额资金最终出自北疆三位将领之手。
而这三人都是李涣成当年一手提拔的心腹,如今分镇北疆要塞。
信的后半部分原文则是:
“为求得确证,赵某派手下兄弟深入到罗刹国与大悦国边境,用重金撬开了一个罗刹边将之口。”
“从他口中获悉:李涣成麾下三将以精铁五百车、良马三千匹为酬,换取罗刹军队于未来三月内增兵边境,甚至越境挑衅之举。”
“落公子你怎么看?”婉儿抬头看向落英缤。
落英缤颔首思忖一番,然后又抬头看向婉儿:
“据在下分析,李涣成此举意在制造边境紧张,渲染外患危局,届时,朝局必然大乱,皇帝必然害怕。”
“李涣成便可顺势以御边靖难之名进一步索要兵权和粮饷,这是他养寇自重,挟外胁内的毒计!”
婉儿点了点头,继续看信。
只见在信的末尾,赵擎天对未来局势进行了预测:
“此阴谋若得成,必将陷大悦王朝于战乱之中,使皇权旁落某人之手,甚或引来罗刹大军,致大悦亡国灭种!”
“上述仅是赵某之揣测,望周大夫慎思,某以为此军情甚是重大,唯望皇上能够知悉,早谋破局之策。”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烛火爆燃的声音。
婉儿缓缓放下信笺,只感到脊背一阵冰凉。
李涣成的阴谋果然非同一般。
他串通外敌的阴谋已然坐实,无非想通过外敌之手达成绑架皇权的目的,好让自己堂而皇之地紧握权柄。
“好一个老谋深算的镇国大将军!”婉儿抬眼,嗓音显得有些干涩。
稍顿,她忽然又问:“那个刘珩……刘大公子怎么样了?”
“按你的意思除掉了。”落英缤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屡次让他逃脱,我都有点不敢相信了。”婉儿蹙眉。
“这次你放心,在南疆野渡口,水匪劫财杀人,最后尸沉江底,就算有人想去查,也只能问江里的鱼儿要尸首了。”落英缤终于露出了笑容。
婉儿点了点头:“好!就要这种查无可查的干净利落。”
除掉刘珩,一方面拔掉了李涣成的一条爪牙,另一方面也算解了婉儿心头之恨。
落英缤端起茶盏呷了口茶,略沉吟了一下,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将茶盏轻轻一放:“差点忘了告诉你,赵帮主还查到了罗刹国那边的接头人,是个叫尤里的边将。”
“尤里?”婉儿默念了一下这个外国人名。
稍顿,落英缤继续补充道:“据探子说此人贪财好色,在边境黑市名声不小。而李涣成是通过一个叫灰熊的走私头子与尤里牵的线。”
“明白了!还有吗?”婉儿提醒道。
“就这些了。”落英缤答。
婉儿站起身,来到窗前,此刻,窗外暮色渐沉。
稍顿,婉儿喃喃:“罗刹国承诺的挑衅就在三个月内,时间很紧迫啊!”
“这事太大,不好办!”落英缤看向她。
“是啊!的确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我究竟该怎么办?”婉儿自言自语。
一时间,她陷入了深思……
此事之难首先难在证据真伪难辨。
花钱买来的罗刹边将口证,真伪难辨,就算将其置于朝堂之上,李涣成大可以一口咬定是诬陷,是离间君臣的阴谋,又如何反驳?
此事之难还难在揭发的时机。
若此刻揭发,李涣成不但会否认,还可能会导致罗刹国提前行动,让边境真的乱起来,反倒助他坐实了外患,正中他下怀。
此事之难更难在如何平衡。
既要让皇帝认清真相,又不能打草惊蛇,从而引发不可控的变数。
婉儿想得脑袋发胀,不禁闭上了眼,口中喃喃低语:
“如果直接面圣,皇帝会信我几分?毕竟这些消息是江湖人士所提供,在李涣成与漕帮等江湖势力之间,皇帝究竟会相信谁?”
“若李涣成反咬我与江湖势力勾结,捏造事实,祸乱朝纲,我又该如何自辩?”
落英缤虽是一个有点玩世不恭的人,但听到婉儿这些担忧,也不禁有些犯难,只用手指一下一下的轻敲桌面,发出“哆……哆……”的声响。
婉儿返回至书桌前坐下,闭上眼使劲儿揉太阳穴。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她突然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身子前倾对落英缤道:“我想好了!这件事得分两步走。”
“哦?你说……”落英缤来了兴趣。
婉儿双手撑着桌案,半立起身子,对落英缤说道:
“第一步,必须先让皇上知道此事,但方式要巧,不能通过揭发,而是要预警。”
“我需要将罗刹军队可能异动的消息散布出去,但要通过客商之口,尤其是那些与官府有些关系的官商,消息的散布要自然,像流言一样。”
落英缤眉毛一挑:“你是想通过民间传说的形式,将消息传到朝廷,从而打乱李涣成的阵脚?”
“对。”婉儿点头,“皇上多疑,一旦听到风声,必会暗中查探,只要他起了疑心,后续我再递上查证的实据,他才更容易听进去。”
“那么……你的第二步呢?”落英缤急问。
婉儿的目光变得幽深:“第二步,我要让李涣成的这条毒计执行不下去。”
落英缤身体微微前倾:“你想怎么干?”
“罗刹国边军那边不是收钱办事吗?”婉儿嘴角勾起一丝冷意,“如果收钱的人出了意外,或者……这笔买卖突然变得不划算了呢?”
顿了顿,她又一字一句道:
“请赵帮主动用一切江湖手段,查清那个走私头子灰熊的行踪和弱点。”
“还有那个罗刹边将尤里,看他有什么把柄?总之,要找到能让这笔交易中止的筹码。”
落英缤凝视着她,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仿佛从未认识她似的。
略思忖一番,他终于点头道:“这两件事漕帮可以做,但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开始对罗刹那边下手,就不仅仅是和李涣成在斗了,还可能是和罗刹国在斗,风险极大。”
“我想清楚了。”婉儿的声音虽低,但透着无法撼动的定力,“李涣成敢用边关安危做赌注,我就敢掀了他的赌桌。”
落英缤不再多言,起身抱拳:“我今夜就去传信,望你保重。”
他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婉儿独自坐在书房中,烛火将她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斜长。
她重新展开赵擎天的密信,又仔细看了一遍每一个字。
“三个月?”她再次咂摸这三个字,“这三个月里,必须让皇帝起疑,然后让李涣成的如意算盘落空。”
然而此刻,听风吟那边还没有任何回音,武断送去的密信如同石沉大海。
她不禁又暗自疑虑:“他到底收到没有?还是收到了却无法回应?抑或是……皇帝另有打算?”
夜已深,脑袋发疼,婉儿索性吹熄了烛火,让自己沉浸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