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广邰把筷子啪得放下，脆响在屋中格外刺耳。
他浓眉紧锁，语气中的警告意味很浓，“身为男儿，胸襟当如海阔，别计较这些针尖大小的琐事。”
郁攸迟不为所动，挑眉冷嘲道：“像侯爷这般海量心胸之人，什么都能容得下，世上可当真难寻。”
宋承漪的眼珠在两人之间来回转。
她还记得前些时日，在二夫人崔氏离府之事上，侯爷分明还要看着郁攸迟的表情行事，那时俨然一派盟友姿态。
现今，二人说话夹枪带棒，毫不客气。
宋承漪觉着，不是边境战乱的原因，而是与对面正一脸愁容的长公主有关。
她凝眸细细看去，郁广邰手上的姻缘线松散无力，黯淡无光。
看来，这场联姻，怕是永安侯先折断了。
在这样的时刻，侯爷会提出要与奉平长公主和离，是因为什么？难道是畏惧沙场征伐，急于与皇家撇清干系？
宋承漪思虑的时候，这两人还在明嘲明讽着。
永安侯在口舌之争上落了下风，一张刚毅的脸，憋得脸色黑红，额角青筋跳动着。
他一副正在努力压抑怒气，马上就要压不住的吓人模样。
宋承漪私以为，与其等着永安侯将手边的筷子，像飞刀一样甩过来，将他们身上不知哪个地儿插个洞出来，不如他们趁早走人得好。
她轻轻拉扯郁攸迟的袖子，他感受到那微弱的牵引，抿唇对着永安侯嗤了一声，而后便随着宋承漪轻飘飘的力道，离开了屋中。
郁广邰望着两人相携而出的背影，他抄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鱼肉，狠狠地嚼着。
本应鲜美的鱼肉，莫名地硌牙又发酸。
奉平长公主心焦地再次劝道：“还是请侯爷好好考虑，边关战事要紧，片刻延误不得。”
郁广邰腮帮子咬的发紧，转头道：“上回，陛下要我归还兵权，将长公主赐婚于我，这回边境烽烟再起，又要我披甲出征，陛下又打算拿什么来赏我？”
“或者说，长公主殿下，你又打算用什么来请动我这把老骨头？”
他们这桩婚姻的本质，被赤裸地摊开来。
不过是一场利益交换。
如今要再次驱使他这头曾被圈禁的猛虎去搏命，自然需要拿出足够分量的新诱饵或是枷锁。
奉平长公主蹙眉问道：“侯爷想要什么？我即刻就可以进宫面圣，求皇兄再给个恩典，只要不是太过分之物，我相信皇兄都愿意给的。”
“不必劳烦陛下给恩典。”
郁广邰断然拒绝，粗大的指节用力按着玉筷，声音不自觉带上几分紧绷。
“这恩典，长公主便能给的了！”
闻言，奉平长公主心中松了口气，她虽贵为长公主，但她能拿得出手的的东西有限，且都算不得重要之物。
只要能换得他出征，解东离危难，她愿意倾其所有。
奉平长公主盯着郁广邰，刻意放柔了声线。
“侯爷尽管说，若有我能办到的，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定会去办。”
听她大包大揽地应下，不惜代价的认真模样，郁广邰按在玉筷上的手更加用力。
“长公主殿下果然忠君爱国，为了这江山社稷，竟是什么都能舍得下，若是今日陛下召见的是那崔家之人，要你去低头相求，殿下是否也这般义无反顾，也愿意如此恳求他吗？”
这突如其来的讥讽，刺得奉平长公主怔愣。
成婚前，人人都说抚远将军性情粗豪耿直，沙场之上悍勇无匹，手无兵刃甚至能双手撕人。
但是在奉平长公主眼中，却觉得他是个木讷，没甚脾气的人。
两人不似平常夫妻般亲厚，成婚后各自守着界限，互不干涉，她的日子也过得清净。
只是逢年过节侯府与二房应个景，一块吃个团圆饭。
这二十余年，郁广邰从未对她表现出不满的情绪。
难道是见着皇兄病倒，边境起了乱了，不得不再次求到他头上，他也想要挟自己吗？
奉平长公主心口忽的一堵，她深吸几口气，答道：“侯爷说的不错，若是此刻，崔家有能用之人，我也愿意低头去请。”
国将不国，首当其冲的就是她们这些皇族，计较这些恩怨还有什么意思。
郁广邰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声音毫无温度地赞道：“长公主好宽广的心胸。”
奉平长公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希望他答应领兵去边境，她忍着被讥讽的难堪。
她的语调依旧保持着温柔耐心：“侯爷还没说，你想要之物是什么？凡是我有的，我都愿意给，或是为你办到。”
郁广邰的眼睛黏在她的脸上，直接道：“长公主难道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你确定不是在明知故问？”
奉平长公主不是不懂男女情事的傻子，领会了他的意思。
郁广邰当年能甘心交出兵权，她是最为重要的一环。
但是，何人为她手中的权势倾心，或是为她容貌所迷惑，她自认看得分明。
然而郁广邰与所有人都不同，他看她的眼神，不似纯粹的倾慕或贪婪，她很难描述和形容。
此刻正对他的逼视，奉平长公主扬唇，扯出一抹从容的笑，眼角只有微微细纹。
“到了这把年纪，侯爷想要的东西还没变，我是该说侯爷专情，还是自夸一句，还未人老珠黄好呢？”
当年她自降身段的美人计，是为了杯酒卸兵权，如今是要再劝他披挂上阵。
这事一回生，两回熟。
她站起身，裙裾轻摆，姿态依旧优雅端庄。
奉平长公主执起桌上的玉壶，斟了一杯茶，凑近永安侯，纤步转动间便坐在了他的腿上。
带着刻意的风情，却掩不住一丝僵硬。
郁广邰垂着眼看她，她的一颦一笑，依稀还是当年模样，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印迹。
“以茶代酒，将军可愿笑纳？”
郁广邰耳边再次听见这句久违的将军，眉心狠狠一跳。
仿佛回到了当年宫宴上，觥筹交错后，那句同样的话语。
奉平长公主能感受到他的震动，也能从他的脸上看到回忆往昔的心向神往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