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这不是比喻,而是一种物理性的抽离。
藤原静担忧地在她面前张合着嘴,脚步声在地板上留下的震动,像水面的涟漪般传到佐藤光的脚底,但那声音本身,却被一道无形的墙彻底隔绝。
整个世界仿佛一部被剥夺了音轨的默片,只剩下粘稠、厚重的寂静。
不,不完全是寂静。
一种尖锐而固执的嗡鸣,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金属飞蛾,持续不断地在她的颅骨深处振翅。
这声音不来自外界,而是源于她自己。
它成了她唯一能“听”到的东西。
恐慌如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心脏。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那里一片死寂,连颅内的嗡鸣都感受不到,仿佛那已经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右耳稍好一些,还能微弱地捕捉到那恼人的高频蜂鸣。
她试着张嘴说话,却只能感到喉咙里肌肉的震颤,发不出任何自己能感知的声响。
她完了。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冰冷。
一个连呼救都无法发出的预言家,还谈何改变命运?
就在她即将被绝望吞噬时,一双小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
是山本奈绪。
小女孩仰着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纯粹的关切,她似乎察觉到了佐藤光的不对劲。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佐藤光脑中一闪而过。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扶着墙壁,缓缓坐到地板上,与奈绪平视。
她伸出食指,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面上,用一种特定的节奏,轻轻敲击起来。
嗒。嗒嗒嗒。嗒—。
这是她以前在漫画里看过的摩斯密码变体,代表着最简单的问候——“光”。
她并没有指望一个孩子能懂,这只是她确认自己与世界最后联系的、绝望的尝试。
山本奈绪歪着头,视线并没有落在她的手指上,而是专注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仿佛在阅读某种无形的文字。
几秒后,小女孩拿起身边的一根红色蜡笔,在一张废纸上,画下了一串跳动的点和线。
一个点,三个点,一条长线。
和她敲击的节奏,分毫不差。
佐藤光的心脏被一股巨力狠狠攥住,几乎让她窒息。
她死死盯着那串符号,一个颠覆性的认知在她脑海中炸开。
她不是听到了……她是“看见”了我的想法。
在她发动“群体梦印”将预言碎片投射给孩子们的同时,一条更加深刻、更加隐秘的精神链接,已经悄然建立。
她的听觉被剥夺,但她的精神力却像是为了补偿,变得更加敏锐和具象化。
她的思想,她的意图,能够直接被山本奈绪这个最核心的“接收站”所感知。
新的策略瞬间成型。
语言已经失效,那就彻底抛弃它。
从现在起,她的预言将不再依赖任何口头传述,而是化为最纯粹的符号与节拍。
她将手掌平贴在冰冷的地板上,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想象着一个即将发生的危险——神代薰的手下正在更换走廊上的灯泡,其中一个被动了手脚,会在凌晨三点过载短路,引燃天花板的隔音材料。
她将这个“画面”转化为一种急促而危险的节拍,通过掌心,让微弱的咒力如同心跳般渗入建筑的结构里。
另一头,正蜷缩在角落里画画的山本奈绪突然停下了笔。
她拿起一支红色的蜡笔,在一张干净的纸上,画下了一个正在闪烁、冒着火花的灯泡。
成了!
与此同时,图书角的藤原静也没有停下。
她意识到,孩子们那些看似混乱的画作,已经成为一种新的“语言”,一种必须被解读和归类的宝贵情报。
她设计了一套简单的“三色标签系统”,在每天的故事时间里,用最浅显的方式教给孩子们。
“如果梦到了可怕的怪物或者坏人,就用红色蜡笔画一个圈圈,就像我们故事里的大灰狼。”
“如果梦里想不起来爸爸妈妈的脸,感觉晕乎乎的,就用黄色蜡笔画一条波浪线。”
“如果梦见了好走的路,或者藏起来不被发现的安全地方,就用绿色蜡笔画一把小伞。”
三天后,当她整理新一批画作时,一个惊人的发现让她屏住了呼吸。
整整九名孩子,都在画纸的不同角落,用绿色蜡笔画了一把移动的小伞。
她将这九张画按照创作时间排列起来,那些小伞的移动轨迹,清晰地构成了一条路线图。
起始点是收容所的后墙,终点则指向了……涩谷车站的b3层一个不起眼的出口。
藤原静立刻从书架深处翻出一本老旧的东京市规划图册,手指颤抖地对照着。
那个出口正下方,地图上用极小的字体标注着一行早已被遗忘的文字:“昭和时期旧式避难通道,已废弃。”
她迅速将这幅画着路线的地图藏进一本硬壳图画书的封皮夹层里,准备交给下一个获准外出采购物资的志愿者。
一个逃生计划,正在无声中成形。
城市的另一端,佐伯凉正站在一座废弃的电话亭外。
夜色中,他用喷漆罐,一丝不苟地复刻着从内部渠道传出的最新一幅儿童画:一只黑色的乌鸦飞越一座断裂的桥梁,桥下的水流呈现出诡异的逆时针螺旋。
他刻意将这幅画留在了这个被遗忘的角落,署名依旧是那个神秘的代号——“听见的孩子”。
当晚,一个穿着破旧风衣、形容枯槁的流浪汉路过此地。
他本已走过,却又猛地停下脚步,回头死死盯着那幅涂鸦。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古旧的罗盘,指针在靠近墙壁时,竟真的随着那画中水流的方向,开始缓缓地逆时针转动。
“……频率共振。”他沙哑地低语。
他撕下一小块带着喷漆的墙皮,小心翼翼地包好。
第二天,他回到这里,在乌鸦涂鸦的旁边,回赠了一幅新的画作: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了乌鸦的翅膀,旁边用潦草的字体写着一行字:“它没走,它在等。”
一条无声的对话,在城市的边缘地带悄然建立。
而最直接的威胁,来自内部。
冈村隆志在深夜截获了一条加密的内部通讯。
神代薰的团队将在三日内,以他所在的收容所为试点,重启“净化流程”,目标明确锁定“近期出现集体梦游及癔症症状的儿童”。
冈村隆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知道,这就是针对佐藤光和孩子们那场“静默反抗”的报复。
他没有时间犹豫,趁着夜班安保换岗的空隙,潜入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区。
在电脑上,他调出了那份作为“净化”依据的原始名单,上面赫然标记着所有参与过图画课的孩子。
他深吸一口气,将一份自己连夜伪造的“心理健康评估表”替换了上去。
在这份新表格里,所有目标孩子都被标记为“情绪稳定,无异常倾向”,并且,他在备注栏用专业的口吻加了一句:“……鉴于近期环境变化,建议延长观察期,避免过度干预引发群体性逆反心理。”
他知道这只是缓兵之计,但哪怕只能多争取一天,也足够让佐藤光布下新的网络。
地下储藏室里,佐藤光正在发动新一轮更大规模的“梦境播种”。
孩子们围坐成一个圈,每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由振动马达改装的小木盒。
佐藤光盘腿坐在圆心,将手掌贴在地面,把一段更复杂的“信息”转化为持续的脉冲信号。
木盒按照特定的节奏嗡嗡作响,像一群低语的蝉。
当第七个孩子闭上眼,轻轻点头时,整间屋子悬挂的唯一一盏吊灯,突然毫无征兆地忽明忽暗起来。
山本奈绪猛地站起身,冲到墙边的小黑板前,用粉笔疯狂地画下一幅全新的画面:一群戴着口罩的小孩,手拉着手,正跑向一个幽深的地下通道入口,而在他们身后的墙壁上,那只标志性的乌鸦涂鸦,它的眼睛,正直勾勾地、齐齐地转向画外,仿佛在注视着正在观看这幅画的人。
佐藤光盯着那双由粉笔绘成的眼睛,心脏猛地一缩。她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预知,是回应。
是佐伯凉,是那个流浪术师,是城市里某个不知名的盟友,正在通过同样的方式,通过影响被他们“看见”的孩子的梦境,向她回传信息!
网络,已经变成了双向道。
她颤抖着拿起一支笔,在一张纸上写下新的指令,递给藤原静。
“接下来,我们要让整座城市的墙都学会眨眼。”
写下这句话时,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然而,也就在那一刻,她颅内那只永不停歇的“金属飞蛾”,振翅的频率陡然加快,嗡鸣声从单一的音调,瞬间分裂成无数根尖锐的钢针,疯狂地刺向她大脑的每一个角落。
一股剧痛从右耳深处传来,让她眼前一黑,世界连同那唯一的嗡鸣,也开始天旋地转,沉入更深、更彻底的虚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