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光阴，如白驹过隙。
中原，神京城。
又是一个三年一度的科举放榜之日。皇城东南角的贡院外墙下，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新科进士们的名字以朱笔书写，高悬于黄榜之上，在春日暖阳下熠熠生辉。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叹息与议论。
年轻的皇帝赵琰，一身常服，悄然立于不远处的一座酒楼雅间内，凭窗俯瞰着这天下士子最为期盼的场景。他面容更加沉稳，蓄起了短须，目光扫过下方涌动的人潮，平静无波。
“陛下，今科取士三百二十人，多为寒门俊才，据闻文章实务并重，颇合新政精神。”身旁的内侍总管低声禀报。
赵琰微微颔首，并未多言。自林弈去后，他亲掌乾坤，内阁制度运转愈发顺畅。张承、李文博等一班能臣干吏各司其职，吏治在新政框架下持续清明，赋税均衡，国库充盈。北疆自那次“经济文化”组合策略见效后，已多年无大的战事，边境榷场贸易繁荣，胡汉交融渐深。运河漕运经过新一轮疏浚整治，南粮北调更为便捷。整个帝国，如同一架调试精良的巨舰，沿着既定的航道，平稳而有力地前行。
他转身离开窗边，桌上摊开着一份刚由东南市舶司呈上的密报。并非紧急军情，只是一份关于海外贸易与风物的寻常奏报。然而，其中一段不起眼的描述，却让他凝视良久：
“……近有商船自极南海域归来，言及彼处有‘望归’之地，物产丰饶尤胜江南，民风淳朴，秩序井然。其地之人，虽言语相貌略异，然亦通耕种、工巧，尤善利用水力、畜力，所产织物、器物颇为精巧，与我朝商贾交易，公平无欺，信誉极佳。更有精于医道者，以奇草异方疗治疑难杂症，效验如神……”
“望归”……赵琰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与五年前悄然远遁的那位先生有关。没有裂土封王的野心，没有割据一方的张扬，只是在遥远的海外，建立起了一个似乎只存在于典籍理想中的“桃花源”。
他想象着那片土地的样子，没有森严的等级，没有盘根错节的利益纷争，只有纯粹的创造与平和的生活。一丝复杂的情绪掠过心头，有释然，有感慨，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向往。
“传旨，”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着东南市舶司，对往来‘望归’之商船，予以便利，照常课税即可，不必额外盘查。彼地之物产，若于国计民生有益者，可酌情引入试种、推广。”
“是。”内侍躬身应下。
赵琰走到御案前，案头一角，依旧静静摆放着林弈离去前留下的那方旧砚。他伸手轻轻抚过冰凉的石质表面，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先生，您看到了吗？您留下的制度与精神，依旧在这片土地上发挥着作用。而您自己，也在那片新天地里，找到了真正的安宁与践行理想的土壤。
这样，很好。
与此同时，远在重洋之外的望归镇，也迎来了一个繁忙的清晨。
港口比五年前扩大了数倍，停泊着大小不一的海船，有来自周边岛屿的独木舟，也有样式明显来自中原的商船。码头上人声鼎沸，各种语言交织，却奇异地和谐。脚夫们推着改良过的、带有轴承的木轮车，轻松地装卸着货物。
镇子规模已然不小，街道以青石和贝壳混合铺就，整洁宽敞。两侧的屋舍依旧是融合的风格，但更加坚固美观。学堂里传来了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诵读的既有中原经典，也有本地物产、地理的常识。最大的建筑是“共理堂”和旁边的“格物院”，那里时常有关于农具改良、水利设计或是医药研究的讨论。
镇外，阡陌纵横，稻田、薯田、果园、药圃错落有致。一座利用水力驱动的磨坊正在运转，为全镇人加工粮食。更远处，新建的砖窑冒着淡淡的青烟，烧制出的砖瓦不仅用于本地，也通过商船销往周边。
林弈的鬓角已添了几缕白发，但精神矍铄，眼神依旧清澈。他此刻正站在“格物院”外的试验田边，看着几位年轻人——有中原移民的后代，也有本地土人青年——正在记录一种新引进的稻种的生长情况。他们使用的是改良后的纸张和炭笔，讨论着分蘖、扬花的数据，神情专注。
王芸从一旁走来，手里拿着一匹新织成的棉布，布面细密，带着淡蓝色的天然染料色泽。“瞧瞧，这是用新法子纺的线，染的色，比之前的更柔软，也更不易褪色。”她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
林弈接过布匹，轻轻摩挲，点了点头。他抬头望向港口方向，可以看到一艘悬挂着中原商号旗帜的船只正在卸货，搬下来的不仅有中原的瓷器、丝绸、书籍，也有一些望归镇需要的特殊工具和金属。
“中原的商船越来越多了。”王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嗯，”林弈平静地说，“带来我们需要的东西，也带走我们的产出。交流，总是好事。”他并不担心望归镇的秘密会完全暴露，也不在意中原朝廷是否知晓他们的存在。他相信，这片土地自身所展现出的生命力与和谐，就是最好的屏障。
一个年轻的信使从共理堂方向跑来，递给林弈一封盖着火漆的信函。“林先生，这是刚从中原商船带来的，指明交给您。”
林弈拆开信，是张承的笔迹。信中并未多言朝中事务，只闲话家常，问候他与夫人安好，提及京中几位旧友的近况，最后轻描淡写地提到，陛下已知晓“望归”之地，并下旨对往来商船予以便利，望先生一切随心，勿念中原。
林弈看完，将信递给王芸，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
王芸看完，轻声道：“陛下……终究是仁厚的。”
“他长大了。”林弈望着远处蔚蓝的海面，海天一色，无边无际，“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别人想要什么。这就够了。”
夕阳将同样的金色洒在神京城的琉璃瓦上，也洒在望归镇平静的海面上。两个相隔万里、看似毫无关联的世界，却通过无形的丝线——往来的商船、流通的货物、乃至一份轻飘飘的私人信函——产生了微妙的共鸣。
一个，是古老帝国在新制度下的持续强盛，秩序井然，底蕴深厚。
一个，是新生理想邦在知识与协作中的蓬勃生长，活力四射，充满希望。
它们如同两颗沿着不同轨道运行，却同样闪耀的星辰，在这片广袤的天地间，各自绽放着属于自己的光芒。历史的洪流奔涌向前，而在这洪流之中，总有一些种子，会找到适合自己的土壤，生根发芽，开出不一样的花朵。
这，或许就是文明最为动人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