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的怒火,如同被点燃的烽燧,瞬间照亮了宫闱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小卓子的供词,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引爆了积蓄已久的危机感。
“影煞!”萧景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交击般的冷硬,“给朕彻查!内务府、东宫、乃至所有可能与北苑废井有牵扯的宫人、侍卫,一个都不许放过!朕倒要看看,这宫墙之内,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臣,领旨!”影煞抱拳,身形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殿外阴影中,随之而动的,是无数沉默而高效的暗卫。这一夜,整个皇宫注定无眠。低沉的呵斥声、杂乱的脚步声、压抑的哭泣声在宫墙间隐约回荡,一股肃杀的气氛弥漫开来,连夏夜的虫鸣都似乎沉寂了许多。
坤宁宫内,沈清辞坚持守在东宫,直到萧允翊的脉象彻底平稳下来,才在萧景琰的半强迫下回去休息。她躺在凤榻上,却毫无睡意,手中紧紧握着那枚邪异的玉佩,就着宫灯反复端详。
“玉蔻,”她轻声唤道,“你去将本宫妆匣最底层那个紫檀木小盒取来。”
玉蔻依言取来。沈清辞打开小盒,里面并非珠宝首饰,而是几块颜色、质地各异的石头碎片,以及一些干枯的草药标本。这是她多年来研究药材矿物积累的样本。她拿起一枚颜色暗沉、触手冰凉的碎石,与那玉佩仔细对比。
“娘娘,您这是?”玉蔻不解。
“这玉佩的材质,非玉非石,倒更像是一种……经过特殊处理的骨殖,而且绝非寻常兽骨。”沈清辞眉头紧锁,指尖划过玉佩上那些扭曲的纹路,“这纹路……我似乎在祖父的医案中见过类似的记载,是某种极其古老的、用于禁锢和引导魂魄能量的符咒。看来,墨家对这些旁门左道的研究,远超我们的想象。”
她放下玉佩,又拿起那本《山川异物志》,翻到记载“冰魄魂苔”的那一页,目光在“生于极寒之地,靠近强大的魂魄能量源”这句话上停留良久。
“强大的魂魄能量源……”她喃喃自语,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心中形成,“难道这玉佩,或者制作这玉佩的原材料,本身就蕴含着某种类似的能量,才能如此轻易引动允翊体内的……异常?若真如此,那墨家手中,恐怕掌握着不止一处这样的‘能量源’……”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萧景琰并未休息,他面前摊开着北境舆图、凌云传回的详细报告,以及墨云舟紧急整理出的、关于前朝墨家可能与“虚无之潮”、“契约”相关的所有已知线索。
墨云舟坐在下首,虽然面色依旧不佳,但精神高度集中:“陛下,根据凌云的信件和岩山长老的叙述,雪岩族分裂,岩烈带领部分族人北上寻找‘初代守望者长眠之地’,这绝非偶然。厄萨罗斯曾言,守墓人一族看守守望者长眠之地及被封印的‘错误’。岩烈他们寻找长眠之地,目的恐怕不纯,或许……与墨家一样,试图掌控那股力量。”
萧景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墨家追寻源钥碎片和契约之力,雪岩族分裂出去的一支寻找守望者长眠之地……他们是否可能……已经勾结在了一起?”
墨云舟沉吟道:“不无可能。墨家需要各种古老的知识和力量,而岩烈那支雪岩族人显然掌握着关于守望者和长眠之地的关键信息。若他们联手,对我们极为不利。而且,岩山长老提到岩烈是强大的战士兼祭司,他带走了族中圣物‘祖灵骨片’,这意味着他很可能懂得,甚至能够施展完整的‘魂归苍岩’秘术!”
“也就是说,找到岩烈,不仅能找到救治将士们的希望,还可能阻止墨家获得另一股强大的助力?”萧景琰眼中精光一闪。
“正是如此!”墨云舟肯定道,“所以,臣建议,在凌云他们继续与岩山长老周旋、寻找‘冰魄魂苔’的同时,我们是否可以考虑,派出一支更精锐、目标更明确的小队,秘密潜入永冻荒原,寻找岩烈那支族人的踪迹?”
萧景琰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沉默了许久。永冻荒原,那是连最勇敢的探险家都视为绝地的地方,环境之恶劣远超寻常北境雪原,派遣小队深入,无异于九死一生。
“此事……容朕再斟酌。”萧景琰最终缓缓道,“当务之急,是稳定宫内,治好太子和那八名将士。云舟,前朝古物那些符文的破解,进展如何?”
墨云舟回道:“翰林院和钦天监正在连夜比对玄机匣上的纹路,初步判断,那些符文确实与契约之力有关,但更加扭曲、邪异,像是被某种疯狂意志污染过的版本。臣怀疑,墨家可能试图模仿甚至篡改契约,但显然走上了歧路,制造出的都是些充满副作用的不稳定器物,比如那个能侵蚀神魂的黑色匣子,以及这枚引动太子异状的玉佩。”
“玩弄自己无法掌控的力量,自取灭亡!”萧景琰冷哼一声,“但这更说明他们已近乎疯狂,不得不防。”
天色微亮时,影煞回来复命。
“陛下,”影煞身上带着一夜奔波的风尘与血腥气,声音依旧平稳,“内务府涉事香料采办管事及三名相关太监已招供,他们收受巨额贿赂,将一批来路不明的‘特殊香料’混入宫中用度,主要目标就是东宫和……坤宁宫。但坤宁宫的香料因娘娘时常亲自查验,他们一直未找到机会下手。贿赂他们的是一个自称‘墨先生’的人,通过宫外黑市联系,身份不明。北苑废井附近也已搜查过,发现了一些有人近期活动的痕迹,但人已逃离。”
“坤宁宫……”萧景琰拳头骤然握紧,骨节泛白。墨家的目标,果然一直包括清辞!
“小卓子还交代了什么?”他强压怒火问道。
“小卓子所知有限,只重复了之前的话。不过,他提到,那个蒙面公公最后一次见他时,似乎无意间说漏了一句,提到……‘冷宫那边也不安分’。”影煞补充道。
冷宫?萧景琰眼神一凝。冷宫如今并无主位,只有几个先帝时期犯事被废的妃嫔在里面了此残生,早已被人遗忘。墨家的人,为何会提及冷宫?
“加派人手,暗中监视冷宫,一有异动,立刻回报!”萧景琰下令。
“是!”
……
东宫,清晨。
萧允翊悠悠转醒,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帐顶,以及守在床边,面容带着疲惫却难掩关切的萧景琰和沈清辞。
“父皇……母后……”他声音沙哑,想要起身,却被一阵眩晕阻止。
“躺着别动。”萧景琰按住他,语气是难得的温和,“感觉如何?”
萧允翊眨了眨眼,努力回忆:“儿臣……儿臣只记得在书房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然后……然后就好像掉进了一个很黑很冷的地方,有很多……可怕的声音和影子……”他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沈清辞轻轻握住他另一只手,柔声道:“都过去了,允翊。你只是受了些惊吓,好好休养几日便无碍了。”她敏锐地注意到,萧允翊醒来后,眼神似乎比以往清亮了一些,那层常年笼罩的阴郁之气,仿佛被昨夜的惊悸驱散了不少。
萧景琰看着儿子苍白的小脸,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孩子,因他母亲的缘故,自己从未给予过足够的关爱,甚至心存芥蒂。可如今,他却因这宫廷阴谋,险些丧命。
“允翊,”萧景琰沉吟片刻,开口道,“你可知你昨日为何会晕倒?”
萧允翊茫然地摇头。
萧景琰与沈清辞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不再完全隐瞒。他简略地告诉萧允翊,是有人用邪物暗害于他,而这块邪物,可能与他生母林婉儿生前接触的某些势力有关。
听到生母的名字,萧允翊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低下头,嘴唇抿得紧紧的。
沈清辞轻轻拍着他的背,温言道:“允翊,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但你是大靖的太子,是陛下的儿子,你的将来,由你自己决定。无论你体内流淌着谁的血脉,都无法改变这一点。重要的是,你要学会明辨是非,坚守本心。”
萧允翊抬起头,看看面色凝重的萧景琰,又看看目光温柔的沈清辞,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困惑,有挣扎,最终化为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坚定。他低声道:“儿臣……明白了。谢父皇、母后教诲。”
这时,墨云舟求见。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陛下,娘娘,太子殿下。”墨云舟行礼后道,“好消息是,翰林院那边对前朝古物符文的破解有了新进展,他们发现那些符文与玄机匣内侧一组此前未被激活的辅助纹路能产生微弱共鸣!虽然无法直接使用,但或许能帮助我们更快理解玄机匣的其他功能!”
“哦?”萧景琰精神一振,“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坏消息是,”墨云舟语气转为沉重,“臣刚刚收到北境凌云通过特殊渠道加急传回的消息。他们在岩山长老指引下,在一处险峻的冰裂缝中找到了少量‘冰魄魂苔’,但在采摘返回途中,遭遇了不明身份队伍的伏击!对方身手矫健,熟悉雪原地形,目的明确,就是为了抢夺‘冰魄魂苔’!凌云他们虽击退了对方,但也有两人受伤,而且……对方撤退时,留下了一枚刻有墨家暗记的箭簇!”
“墨家!他们果然也盯上了雪岩族和冰魄魂苔!”萧景琰猛地站起身,眼中寒光四射。墨家的触角,竟然已经伸到了遥远的北境!他们的行动速度,远超预期!
“凌云情况如何?冰魄魂苔可保住了?”沈清辞急问。
“凌云无恙,冰魄魂苔也已安全送回临时营地。他请示下一步行动,是继续留守寻找岩烈线索,还是带着冰魄魂苔先行返回?”墨云舟回道。
萧景琰在殿内踱步,片刻后,斩钉截铁道:“告诉他,冰魄魂苔由可靠之人以最快速度秘密送回京城!他本人,继续留在北境,给朕盯死岩山长老那一支雪岩族人,同时,不惜一切代价,查清伏击者的来历和目的!朕要知道,墨家在雪原上,到底想干什么!”
“臣遵旨!”
消息一个接一个,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宫内的清洗还在继续,北境的争夺已然开场。墨家的阴影,无处不在。
萧允翊靠在床头,听着父皇与墨云舟的对话,虽然许多内容他听不太懂,但“暗害”、“邪物”、“伏击”、“墨家”这些词语,却像冰冷的针,刺入他年幼的心灵。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那阴寒惊悸的感觉。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渐渐明亮的天空,那双原本带着几分阴郁和怯懦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某种名为“责任”与“危机”的东西。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是被动地生活在父皇和母后的羽翼之下,生活在生母留下的阴影之中。
他需要力量,需要知道得更多。而这一切,或许可以从了解那块差点要了他命的邪门玉佩,以及……他那早已逝去的、充满谜团的生母开始。
他看着正在与墨云舟低声商议的萧景琰和沈清辞,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父皇,母后……儿臣……想看看那枚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