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茶楼酒肆里,说书人添油加醋,将皇后娘娘的悲悯之心,与孙神医的济世之举,编成了新的段子。
寻常百姓奔走相告,人人都在谈论那即将开办的济世学堂,谈论那史无前例的“官学”身份,和那句石破天惊的“广纳寒门,招收女子”。
西城的平康坊,这里是京城最繁华的烟花柳巷,白日里,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脂粉与酒气混合的颓靡味道。
在一处最偏僻、最阴暗的巷子尽头,有一座破败的小院。院墙斑驳,墙角生满了青苔,一股浓重又苦涩的药味,终年不散,与周围的靡靡之音格格不入。
一个面容清瘦,眼窝深陷的女子,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用一柄小小的银刀,细细地刮着一根干枯的药草。
她叫阿秋,没人知道她的全名,也没人在乎。她的双手,布满了常年处理药材留下的茧子和深褐色的药渍,可她的动作却极其稳当。
几个同样穿着粗布衣衫的女子,在院中忙碌着,有的在捣药,有的在熬药,空气中那股苦味,便是从那只破了个口子的瓦罐里飘出来的。
她们是平康坊里的“女医”,或者说,是世人眼中上不得台面的“赤脚大夫”。她们的医术,或是家传,或是从某位隐世的师父那里学来,因为种种原因,聚在一起相依为命。
她们只给女人看病,尤其是平康坊里的这些妓女,她们懂得如何调理女子气血,懂得如何安胎保胎,更懂得如何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意外”。
她们的医术,救过很多人的命,却也让她们自己,活得比谁都卑贱。官府的医署不认她们,城里的药行鄙夷她们。
“阿秋姐,你听说了吗?”一个名叫小怜的年轻姑娘,端着一碗刚熬好的黑乎乎的药汤,快步从屋里走出,兴奋的说,“外面都在传,陛下下旨,皇后娘娘要开办什么‘济世学堂’,教人学医,还说女子也能去!”
阿秋刮药的手顿了一下,她抬起头,那双总是死气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官家人的话,听听就罢了。他们的金口玉言,跟我们这些烂泥地里的人,有什么关系?”
“可……可是外面说,这次是真的!”小怜急切地把碗放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学堂地址都选好了,就在京西!还说,孙神医是学堂的祭酒!”
“孙神医?”这个名字,让院中其他几个女子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阿秋的眉头紧蹙,孙敬的名头,她们是知道,那是真正悬壶济世的大人物,连宫里的贵人都敬他三分。
“是真的!我刚才去给春芳楼的翠儿姐送药,她亲口跟我说的!告示都贴出来了!”小怜的脸涨得通红,“阿秋姐,你说,要是我们也能去……”
“去送死吗?”阿秋冷冷地打断了她,她将刮好的药粉扫进一张油纸里,细细包好,“你忘了三年前的王大姐了?”
小怜的脸色瞬间煞白,王大姐是她们中医术最好的,因为救了一个难产的官家小妾,被那家的主母诬告为“妖妇”,说她用了邪术。只一句话,王大姐就被活活打死,扔进了乱葬岗。
“我们的命,比纸还薄。”阿秋站起身,将药包递给小怜,“那些贵人高兴了,赏我们一口饭吃;不高兴了,随时能碾死我们。”
“他们开学堂,招的也是那些清清白白的人家,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是平康坊里,给妓女看脏病的赤脚医生,去了,只会脏了人家的地。”
阿秋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小院里刚刚升起的那点微弱火星,她们是世人眼中,与这烟花之地一样污秽的存在。就算那济世学堂真收女子,又怎会收她们?
小怜低着头,眼圈红了,端起药碗,默默地转身离去。院子里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捣药的沉闷声响。
阿秋重新坐下,拿起另一根药草,可这一次,她刮了半天,刀锋都在微微发颤。脑海里无数年头浮现:女子也能学医?官府承认?皇后娘娘亲自办的?
她也曾有过梦,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医馆,光明正大地挂上牌匾,治病救人。可现实却将她的梦,连同她的尊严,一起踩进了这平康坊的污泥里。
入夜,平康坊华灯初上,靡靡之音再次响起。阿秋换上了一件浆洗得发白的干净衣裳,用头巾包住了头发,遮住了半张脸。
“阿秋姐,你……”小怜看着她的打扮,有些担忧。
“我去看看。”阿秋没有回头,只扔下这三个字,便走进了无边的夜色里。
朱雀大街,灯火通明。
济世堂的门前,依旧排着长队,那是等着明日开诊的穷苦百姓。他们或坐或卧,脸上带着疲惫,眼里却有光。
阿秋没有靠近,她只是像个幽灵,远远地躲在街角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切。她看到济世堂的伙计,从店里搬出几大桶热气腾腾的姜汤,免费分发给排队的病人。
她看到那个叫柳莹的,传闻中济世堂的女掌柜,正带着几个女医,为一些病得重的孩子,提前做着检查。
她甚至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沈大夫,沈青鸾蒙着面纱,身姿挺拔,正从一辆华贵的马车旁走过,马车边站着一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正恭敬的对她说着什么。
那一幕,深深地刺痛了阿秋的眼睛,同样是女人,同样是行医。她却能站在最明亮的地方,受人尊敬,而自己只能躲在最阴暗的角落,像见不得光的老鼠。
凭什么?阿秋在心里问自己,她不甘心,凭什么她们也懂医术,也能救人,却要一辈子烂在这泥里?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阿秋就在那阴影里,站了整整一夜。她看着济世堂的灯火彻夜未熄,看着那些伙计和女医忙碌的身影,看着那些病患脸上露出的感激笑容。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阿秋转身离开了朱雀大街。
当她重新回到那座破败的小院时,院中的女人们都围了上来,她们也一夜未睡,“阿秋姐……”
阿秋没有说话,她走进屋里,从床底拖出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卷卷泛黄的医书,和一套被擦拭得锃亮的银针。
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也是她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她将那套银针,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又挑了几本最重要的医书,用布包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看向院中那些满脸期盼又满是惶恐的姐妹。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再去试一次,我去问问,他们收不收只会治脏病的‘妖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