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奢淫逸 - 石王斗富
洛阳城的秋日,天空是高远的蓝,阳光却透着一股懒洋洋的奢靡。藏满天下珍宝的铜驼大街,一辆朱漆描金、四匹纯白骏马拉着的华盖香车,正碾过光滑如镜的青石板。厚重的锦缎帘子被一只保养得毫无瑕疵的手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属于外戚王恺的脸。他眯着眼,目光掠过两旁鳞次栉比的豪门府邸,最终停留在远处金谷园那高耸气派的门楼上,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石崇……”这两个字在他唇齿间滚过,带着一丝被冒犯的矜贵。他是当朝天子晋武帝司马炎的亲舅父,血脉里流淌着皇家的尊荣。可那个靠着在荆州做刺史时劫掠商旅、手段狠辣起家的暴发户石崇,如今竟敢在繁华洛阳与他王恺隐隐分庭抗礼?连他这天子舅父的府邸,在金谷园那穷尽奢华的亭台楼阁面前,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一股混杂着不屑与不甘的闷气,堵在王恺心口。
金谷园深处,水榭歌台。
石崇斜倚在铺着西域火烷布(传说中火烧不坏的神布)的软榻上,身侧依偎着娇媚的绿珠,纤纤玉指正剥开一颗晶莹的荔枝,喂入他口中。美酒在夜光杯里荡漾着琥珀色的光,丝竹管弦之声缠绵入骨。
“听说我们那位皇亲国戚的王大人,”石崇慵懒地开口,指尖轻轻敲击着金丝楠木的矮几,“近日府上又得了些稀罕玩意儿?排场越发大了?”
侍立在旁的管家心领神会,立刻躬身上前一步:“回禀主公,正是。王恺大人府上昨日盛宴,听闻竟以饴糖水刷洗那口御赐的紫金大锅,满院甜香,引得仆役们都暗中咂舌,说寻常人家一年也未必吃得上一回饴糖呢。”
“哦?饴糖水刷锅?”石崇眼皮都没抬,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像听到一个孩童的炫耀,“倒是有几分巧思,只是……小家子气了些。”他啜了一口绿珠递上的美酒,语气陡然一转,带着金石般的冷硬,“取蜡烛来,要最上等的南海鲛脂烛,多抱些来!告诉庖厨,今日的灶火用这个烧!”
管家眼皮一跳:“主公!那可是价比黄金……”
“让你去就去!”石崇挥手打断,语气不容置喙。不多时,仆役们吃力地抬来几大筐上等蜡烛,每一根都粗如儿臂、色泽莹润。在众人惊愕呆滞的目光中,这些昂贵的蜡烛被毫不吝惜地投入巨大的灶膛。“轰!”火焰猛地腾起,竟是异样的明亮和稳定,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油脂燃烧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将厨房照得亮如白昼,也彻底压过了那饴糖水的甜腻。
消息像长了翅膀,当天就飞进了王恺府邸。王恺正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闻听石崇竟拿价比黄金的蜡烛当柴烧,手指猛地一紧,玉佩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脸色阴沉似水,眼中的恼怒几乎要喷薄而出。这石季伦(石崇字季伦),分明是在打他王恺的脸!打他这皇亲国戚的脸!他猛地站起身,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花厅里烦躁地踱步。不行,必须压过他一头!寻常珍宝比拼已是俗套……他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蜿蜒的回廊上,一个念头闪过。
“来人!”王恺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即刻去府库!将所有紫丝布尽数取出!对,就是御赐的那种!我要在府门前的大道上,搭一道步障!要长,越长越好!四十里!少一寸都不行!”
命令如山倒。王家庞大的仆役队伍立刻疯狂运转起来。数不清的紫丝布匹被流水般运出库房,那是一种极其名贵、泛着神秘高贵光泽的紫色丝织品,寻常百姓一生难见一匹。工匠们竖起无数朱漆木架,将这象征着无上尊荣和惊人财富的紫色锦帐,在洛阳城最宽阔的御道两侧连绵不绝地铺设开来。阳光穿透薄纱般的紫丝,在地上投下梦幻迷离的光影。四十里紫丝步障!整个洛阳城为之轰动,万人空巷,争睹这旷世奇景。人们挤在步障之外,伸长脖子,发出阵阵惊叹,议论着王家的豪富与恩宠。
喧嚣的人潮中,石崇那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悄然停在远处一个街角。车窗微启,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那铺天盖地的紫色海洋。四十里紫丝步障,确实震撼,足以彰显王家的底蕴和天子外戚的威势。石崇面无表情,只是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冷的弧度。
“锦缎,”他对着车外侍从,声音平静无波,“用蜀锦。织有麒麟、如意、祥云暗纹的那种。五十里,沿着他王恺的紫丝步障外侧,给我搭起来。我要让全天下人都看看,这洛阳城,谁才是真正的富贵第一!”
石家的效率惊人。次日清晨,当人们再次涌向那条御道时,惊愕地发现,那紫色的梦幻长廊之外,赫然又多了一道更加辉煌夺目的屏障!绵延五十里的华丽蜀锦步障!鲜艳饱满的色彩在阳光下流淌,精美的吉祥纹样仿佛在锦缎上浮动跳跃,光芒万丈,瞬间将那原本高贵的紫色映衬得黯然失色!金谷石郎的手笔,再一次以绝对压倒性的姿态,震撼了整个洛阳!
皇宫深处的暖阁内,晋武帝司马炎正饶有兴致地听着内侍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这场惊天动地的“步障之战”。他脸上带着一种奇特的笑意,像是看着两个无所事事的孩童在比拼最昂贵的玩具。
“哈哈哈,好!斗得好!这才显出我大晋的富庶气象嘛!”司马炎抚掌大笑,非但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反而流露出浓厚的参与感,“王恺是朕的舅父,朕可不能让他落了面子。去,把那株南越新贡的赤玉珊瑚树取来,送去王府。那珊瑚树高有二尺多,通体赤红如火,枝丫繁茂如树,可是罕见的宝贝!”
御赐的珊瑚树当天便浩浩荡荡地送到了王恺府上。王恺抚摸着那冰凉润泽、红艳逼人的珊瑚枝桠,激动得指尖都在微微颤抖。这是天子相助!是皇权加持的富贵!他石崇再有钱,还能越过皇权去不成?一股巨大的信心和得意充盈胸间。
“快!备帖!请石季伦过府赏宝!就说陛下新赐珍玩,请他一观!”王恺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吩咐道。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石崇对着这件御赐珍宝低下他那颗高傲的头颅!
金谷园很快给了回应:石崇欣然应约。宴席设在王府气势恢宏的正厅。洛阳城有头有脸的权贵勋戚几乎都接到了邀请,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今日这场宴饮,核心便是那株御赐的赤玉珊瑚树,以及石崇的反应。
厅堂中央,那株二尺多高的赤玉珊瑚被安置在紫檀木雕花的底座上,周围燃着上好的龙涎香。珊瑚枝桠舒展,赤红如烈火燃烧,在无数盏灯烛的照耀下,流光溢彩,散发出惊心动魄的美和一种不容亵渎的皇家威仪。宾客们围拢着,发出啧啧的惊叹和由衷的赞美。
“天家宝物,果然非同凡响!”
“此等品相,举世无双!王公得蒙圣宠,真乃莫大荣光!”
“此物一出,天下珍宝皆黯然失色矣!”
王恺满面红光,享受着众人的追捧,目光却紧紧锁在刚踏入大厅的石崇身上。只见石崇步履从容,面带一丝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浅笑,径直走到那光彩夺目的珊瑚树前。他微微欠身,像是仔细端详,眼神平静如水。
就在所有人期待着他会说出何等赞叹之词时,石崇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眼中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突然伸手,动作快如闪电!在满堂宾客惊恐至极的抽气声中,他抓起旁边一个沉重的金如意,对着那株价值连城、象征皇恩的赤玉珊瑚树,狠狠砸了下去!
“哐啷——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红光四溅!那件稀世珍宝,就在皇帝舅父的厅堂之上,在满座贵客的眼前,瞬间化为满地狼藉的赤色碎片!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大厅!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脸色煞白,连呼吸都忘记了。王恺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指着石崇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嘴唇哆嗦着,半晌才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
“石……石崇!你……你疯了!这是御赐之物!陛下亲赐!你……你竟敢……你……你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来人!给我拿下!”他气得浑身乱颤,声音都变了调。
石崇却好整以暇地将手中金如意轻轻放回原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奇异的怜悯和倨傲。他拍了拍手,仿佛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着暴跳如雷、几近昏厥的王恺,用一种清晰得足以让全场每个人都听见的、近乎悠闲的语调说道:
“王公息怒,何必为这等寻常之物伤筋动骨?不值当,太不值当了。”他微微侧首,对紧随身后的心腹侍从淡淡吩咐,“即刻回金谷园,将库房里那几株我看不上眼的珊瑚树取来,任凭王公挑选赔罪。”
侍从躬身领命,飞步而去。大厅内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无人敢出声,只有王恺粗重的喘息和珊瑚碎片折射出的点点冰冷光芒。不到半炷香的功夫,石家的仆役鱼贯而入,抬进来整整六七个沉重的紫檀木箱。箱子打开,所有在场的人,包括正处于暴怒和巨大恐惧中的王恺,瞬间再次石化!
箱子里的珊瑚树,每一株都高大挺拔,色泽或如深海之渊,幽蓝深邃;或如旭日之晖,橙红灿烂;更有通体纯净无瑕,皎洁如月!它们的高度,无一例外,都远超三尺!枝桠更加舒展奇崛,在灯火下流光溢彩,释放出远比那赤玉珊瑚更加磅礴、更加震撼人心的华美与贵气!整个厅堂仿佛被瞬间提升到了传说中的仙人宝库!
石崇随手一指其中一株最高大、色泽最艳丽的:“王公,方才失手损坏了御赐之物,实在抱歉。这株,权当赔罪,如何?若是不喜,这几株您尽可随意挑选便是。”他语气平淡,仿佛送出的不过是几棵田间地头的寻常树木。
王恺死死盯着那些光芒万丈的珊瑚巨树,又看看地上那堆刺眼的赤色碎片,最后看向石崇那张平静无波却透着无边傲慢的脸。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羞愤、挫败、震惊甚至恐惧的洪流猛烈冲击着他。他精心策划的炫耀,他倚仗的皇权加持,在石崇这近乎粗暴的财富碾压面前,被砸得粉碎,踩进了泥里!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胸口憋闷欲炸,那股无形的骄横之气,被彻底碾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绝望和羞辱。他颓然跌坐回华丽的座椅中,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和魂魄,面如死灰,久久无语。这场由奢靡虚荣点燃的烈火,终究烧尽了他最后一丝体面和尊严。
石崇砸碎御赐珊瑚又瞬间拿出更高珊瑚的消息,如同飓风般席卷了整个洛阳城,成了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唯一的谈资。其震撼程度,远超之前的饴糖刷锅、蜡烛烧火、紫丝锦障。这场疯狂的斗富,在石崇那惊天一砸和随之展示的绝世珊瑚林中,被推向了无可复加、令人窒息的顶峰。
然而,历史的烟尘不会为任何一场奢华的表演长久停留。仅仅数十年后,西晋王朝便在“八王之乱”的血腥内耗和北方铁骑的猛烈冲击下轰然崩塌。繁华的洛阳城陷入一片火海与哀嚎。金谷园被劫掠一空,化为废墟。那株曾让王恺颜面扫地的绝世珊瑚,连同石崇那富可敌国的财宝,最终也不知流落何方,湮灭于乱世的尘埃。绿珠坠楼,石崇被推上断头台时,不知是否想起了当年挥金如土、睥睨天下的骄狂。而那位曾欣赏斗富“显出大晋富庶气象”的晋武帝司马炎,他的后世子孙晋惠帝司马衷,在饿殍遍野之际茫然问出“何不食肉糜?”这句千古“名言”时,那深藏在王朝骨髓里的奢靡、腐朽与何不食肉糜的无知,已然成了它必然覆亡的最刺眼注脚。
历史的警钟从未停止鸣响:石崇的珊瑚树砸碎的不仅是一件珍宝,更是一个王朝的根基。当财富沦为攀比的砝码,当奢靡侵蚀进取的脊梁,盛世幻梦终将坍塌于骄奢的沙丘之上。真正的强大不在于金玉满堂,而在于居安思危的清醒与造福苍生的担当。每一次无度的挥霍,都在为未来的寒冬储备风雪;每一份克制的耕耘,才是通往恒久春日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