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江油关以北山区
夏鲁奇靠在块风化严重的巨石上。
他环视四周，这支曾经从荆南精选出的三百锐卒，如今仅剩不足八十人，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中还混着麻木与一丝侥幸存活的光。
而不远处的猎户王梃，这个精悍的山民虽然也脸色发白，但眼神仍死死看着攥在手里的那几片金叶子，嘴角甚至难以抑制地上扬。
夏鲁奇见状心中冷笑，他清楚这猎户的心思，无非是富贵险中求，至于自己这帮人想做什么，他不在乎，他只在乎到手的真金白银和许诺的更多赏赐。
“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尽快找到地方休整。” 夏鲁奇暗道，随即站起身来，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附近可有藏身之所？”
王梃闻声，连忙将金叶子塞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凑过来，指着山脊下方一片隐约可见的洼地：
“将军，下面有个早年废弃的寨子，是前朝避乱的山民建的，早就没人了，但遮风挡雨、隐蔽行踪还是可以的。”
“带路！”
在王梃的引导下，众人沿着崎岖的山坡向下走了约半个时辰，果然在密林深处发现了一片断壁残垣。
残存的几间木屋大多屋顶坍塌，墙壁倾颓，爬满了藤蔓，但确实提供了难得的遮蔽。村落中央还有一口早已干涸的石井。
众人涌入废墟，也顾不上脏污，各自寻找角落瘫坐下来，有人立刻掏出所剩无几的干粮，就着水囊里最后一点清水艰难吞咽。
有人则直接倒地，瞬间陷入昏睡。负责警戒的哨兵被派往村落外围的制高点，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
夏鲁奇靠坐在一间相对完好的屋墙下，眉头紧锁。
原定的计划，是他率领这三百精锐作为先导，探明并打通阴平古道，确认路线可行后，再返回接应后续的数千大军，然后一举突袭防御空虚的江油关。
可如今，三百精锐折损大半，仅剩这八十来个疲惫之师，穿越这死亡之路尚且用了十余日，其间艰险，九死一生。
若再率领数千大军重走此路，动静必然无法掩盖，行军速度将慢如蜗牛，粮草补给更是天方夜谭。
恐怕还未抵达江油，就已在这山林中损失尽半，或被蜀军哨探发现，功亏一篑。
“不能再等大军了……” 夏鲁奇心中凛然，一个大胆甚至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出现。
“就凭眼前这八十人，直扑江油！趁其不备，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即便不能夺关，也要在关前制造混乱，牵制守军，为剑门关正面创造机会！”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江油守军绝不相信会有一支军队能从阴平方向杀来。
只是，他看了一眼横七竖八躺倒的部下，心中沉重，这些人，还能再经历一场恶战吗？
然而，众人并不知道，就在他们潜入这片废弃村落时，一双藏在山林中的锐利眼睛，已经在密林的阴影中，牢牢锁定了他们。
此人正是王梃的好友，同为山中猎户的赵瘸子——早年狩猎伤了腿，微跛而得名。
王梃数日前出门下套，言明三两日即回，却逾期未归。
赵瘸子察觉不对，便循着王梃常走的猎径一路寻找至此。
他远远便看到了村落中影影绰绰的人影，起初以为是土匪或逃户。
但仔细一看，那些人的装备、气质，尤其是那种即便疲惫不堪也难以完全掩饰的军中煞气，绝非寻常山匪。
再看到被围在中间、似乎正在与首领交谈的王梃，赵瘸子心中猛地一沉。
他伏低身子，借助茂密的灌木掩护，悄然退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是乾军！得赶紧去江油关报信，领赏！”
虽然脚力不快，但他熟悉山中捷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茫茫林海中。
江油关，蜀国北疆看似平静的一隅。
关城并不雄伟，远不如剑门关那般险峻，因其地处蜀中腹地边缘，真正的前线是剑门，此地承平日久，武备难免松懈。
此时，镇守此关的，正是原后梁名将，如今降蜀的王彦章。
王彦章在蜀国朝堂的处境，颇为尴尬。
他以勇武和忠义闻名，降蜀实属无奈。入蜀后，他虽被授予兵权，但始终被视为“外人”。
月前，他曾凭借宿将的敏锐，在朝议上提出：
“江油虽非正面战场，然阴平古道荒废已久，难保乾军不会行险，效仿前朝邓艾故事，此地亦当增兵设防，以备不虞。”
此言一出，却引来了满堂文武或明或暗的讥讽与反对。
“王将军未免太过谨慎了。阴平古道？哈哈哈，那已是几百年前的传说了！如今山高林密，瘴气弥漫，鸟兽尚且难通，何况大军？”
“正是！乾军若来，必叩剑门！舍天险而不攻，反去钻那绝地，张顺、徐墨莫非疯了不成？”
“王将军久在中原，不熟悉我蜀地山川之险，也是情有可原嘛。”
更有甚者，因王彦章不阿附任何派系，又手握一部分兵权，引得许多人暗中向蜀王孟知详进谗言：
“大王，王彦章终是降将，其心难测。他屡言江油重要，莫非是想借此掌控更多兵马？”
“既然王将军认为江油可守，心有疑虑，何不就让王将军亲自领兵前去镇守，以安其心，也显大王信任之意？”
孟知详虽知王彦章之能，但架不住众口铄金，心中也对这位勇冠三军的降将存有几分忌惮。
思虑再三，朝堂上，便顺水推舟道：“王爱卿忠心可嘉，既如此，便依卿所奏，加卿为江油镇守使，领本部兵马前往驻防，确保后方无虞。”
于是，王彦章便被“发配”到了这看似平静无波的江油关。
他麾下本部兵马，经过几次明升暗降的调动，此刻关内仅剩两百骑兵，六百步卒，合计不过八百人。
这一日，王彦章正在关署内擦拭他那杆伴随多年的浑铁枪，枪身幽暗，寒意逼人。
忽然亲兵来报，称关外有一山中猎户，有紧急军情禀报。
王彦章心中一动，立刻召见。
赵瘸子连滚带爬地进来，扑倒在地，气喘吁吁地将如何在废弃村落发现乾军、如何看到王梃在其中等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你看清楚了？真是北边来的军队？大约多少人？” 王彦章目光如电，沉声问道。
他心中却是翻江倒海，自己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千真万确！小人以性命担保！他们的衣甲、兵器，绝不是我们蜀军的样式！人数……大概七八十人，个个看着都快累垮了，但凶悍得很！”
“定是王梃为他们带的路！”赵瘸子谄媚道。
王彦章闻言猛地站起，“七八十人……疲敝之师……竟真的敢走阴平！”
他瞬间就明白了这支乾军偏师的意图——奇袭！
他们定然是先锋，后续是否还有大军，尚未可知，但眼下这几十人，是插向蜀中腹地的一把尖刀！
绝不能让他们喘过气来！
“赏他十贯钱。” 王彦章对亲兵下令，随即声音陡然转厉：“传令！骑兵集合！”
片刻之后，江油关城门洞开。王彦章一马当先，手持浑铁长枪，身披玄甲，背后是两百名精锐骑兵。
他没有带步兵，必须迅速，必须在乾军残部恢复体力、进一步行动之前，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其一举歼灭于关外！
“西山废弃村！全速前进！” 王彦章长枪前指，声震四野。
两百骑如同旋风般出关城，在报信猎户的指引下，沿着官道，朝着夏鲁奇残部藏身的村落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