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村边小河的水,表面平静地流淌,底下却暗涌丛生。王凤萍在耿家南屋住下,转眼就个把月了。她把自己活成了一根楔子,稳稳地钉进了这个原本只有父子俩的家里,也钉进了耿家庄不少人茶余饭后的闲话里。
她依旧勤快,院里院外收拾得利落,灶上的活儿也越发得心应手,甚至摸索着用耿老顺偶尔从公社带回的一点猪肉膘炼了油,炒出的野菜都带着荤腥的香,勾得耿雷吃饭时头埋得更低。可耿老顺心里的那杆秤,却越来越斜了。
他注意到儿子耿雷的变化。那小子以前回家,像头卸了套的骡子,蔫头耷脑。现在,人还没进院,那脚步声就透着轻快,眼神总不由自主地往南屋那边瞟。吃饭时,会偷偷把肉片子拨到王凤萍的碗边;挑水时,会抢着把她刚拿起的扁担接过去。那点心思,像揣在怀里的活鱼,扑腾得谁都看得见。
村里也开始有了风言风语。说耿老顺家养了个“河南梆子”,把他儿子的魂儿都勾走了;说那王凤萍来历不明,指不定身上背着什么事儿;更有那好事的老光棍,咂着嘴议论南屋那女人鼓胀的胸脯和圆滚滚的屁股,说耿家小子有艳福。
这些话,像麦芒一样扎在耿老顺的背上。他是个要脸面的人,更是个精于算计的会计。他不能让一个逃荒来的女人,败坏了耿家的名声,更不能让她糊里糊涂就把自己唯一的儿子拐带走。
矛盾在一个闷热的傍晚爆发了。
起因是耿雷从农机站回来,神秘兮兮地从兜里掏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塞给正在喂鸡的王凤萍。是一块红白相间的香皂,带着一股廉价的、刺鼻的花香。这在当时的农村,可是稀罕物。
“给……你洗洗,去味儿。”耿雷吭哧着说,脸涨得通红。他本意是好心,觉得王凤萍干活多,汗味重,这香皂能让她舒服点。
王凤萍愣了一下,接过香皂,那浓郁的香气让她有些不适,但她还是低声道了谢。
恰巧耿老顺从外面回来,一眼就瞥见了那块香皂,再看到儿子那副殷勤又窘迫的样子,积压多日的火气“噌”地就顶到了脑门。
“哪儿来的?”他沉着脸问耿雷。
“用……用攒的工分在供销社换的。”耿雷有些心虚。
“工分?老子让你攒着娶媳妇盖房子的工分,你就换这玩意儿给个外人?”耿老顺的声音陡然拔高,像钝刀割在砂纸上,“她是给你吃了迷魂药了还是咋的?一个走江湖卖唱的,你也当真?”
“爹!”耿雷梗着脖子,脸憋得通红,“凤萍她不是……”
“不是什么?”耿老顺猛地一挥手,烟袋锅差点戳到耿雷脸上,“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魂儿都没了!这家里还能容得下你吗?啊?”
王凤萍站在一旁,手里紧紧攥着那块香皂,指节泛白。她没有像寻常村妇那样哭闹辩解,只是挺直了脊梁,看着暴怒的耿老顺和急赤白脸的耿雷。那双惯常燃着火苗的眼睛,此刻沉静得像两口深井,看不出喜怒。
争吵声引来了左邻右舍探头探脑。耿老顺觉得脸上挂不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南屋对王凤萍吼道:“你!收拾你的东西,明天就给我走人!我们耿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耿雷头上,也浇在了王凤萍心上。
夜色深沉,耿家堂屋里,油灯如豆。气氛僵得能拧出水来。耿老顺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烟,烟雾浓得化不开。耿雷像根柱子似的杵在屋子中央,胸口剧烈起伏。
王凤萍没有躲在南屋,她走了进来,就站在那昏黄的光晕里,面向耿老顺。她没有看耿雷,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书人特有的韵律和穿透力,一下子压过了耿老顺粗重的喘息。
“老伯,”她开口,不再叫“老会计”或者别的,“俺知道,俺一个外乡逃荒的,没根没底,留在您家,是给您添了麻烦,惹了闲话。”
耿老顺哼了一声,没接话。
“俺王凤萍,老家河南兰考,黄河发大水,家里啥都没了,就剩下俺一个,还有这面祖传的鼓。”她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俺跟着逃荒的乡亲出来,一路唱鼓书,讨口饭吃,走到这儿,是缘份,也是老天爷没让俺饿死在路上。”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简陋的堂屋,最后落在耿老顺脸上,那眼神坦诚得让人无所遁形。
“俺没啥大本事,就会唱几句老戏,干点粗活。俺知道,您嫌俺是‘戏子’,不踏实。可老伯,戏文里唱的,也是忠孝节义,也是人该怎么活。穆桂英能为国家挂帅出征,俺王凤萍,也能为自己的活路,挣个明白!”
她的声音微微扬起,带着鼓点般的节奏。
“俺感激您给俺一个挡风避雨的地方,更感激耿雷……他对俺的好。”她说到这里,耿雷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
“老伯,您要是真觉得俺是个祸害,坏了您耿家的门风,俺天亮就走,绝无二话。”她话锋一转,语气斩钉截铁,“可俺要是留下,俺就对您发誓,对耿雷发誓,也对这耿家庄的老少爷们发誓:俺王凤萍,生是耿家的人,死是耿家的鬼!俺会用这两只手,把日子过得比蜜还甜,把您当亲爹孝敬,绝不给耿家丢半点儿人!”
她的话,像一阵疾风骤雨,噼里啪啦砸在耿老顺的心上。没有哀求,没有眼泪,只有坦荡的陈述和不容置疑的誓言。她用一个“逃荒女”不该有的气魄,把选择权硬生生推回到了耿老顺手里。
耿老顺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站在那里,不卑不亢,眉眼间的野性被一种更为坚定的东西取代。他想起她这一个月来的勤快,想起她整治饭菜的利索,想起儿子因为她而焕发的生气,甚至想起她偶尔在夜里,低低哼唱的、他听不懂却觉得莫名安心的河南小调。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浓烈的烟雾呛得他咳嗽了几声。他看看儿子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又看看王凤萍那双沉静却力量暗涌的眸子。
良久,他重重地、几乎是赌气般地,把烟袋锅往鞋底上一磕,发出“梆”的一声脆响。
“罢了!罢了!”他站起身,背对着他们,声音沙哑而疲惫,“你们……你们爱咋咋地吧!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说完,他佝偻着背,径直走回了自己的里屋,关上了门。
堂屋里,只剩下耿雷和王凤萍。
耿雷一步跨过来,激动地抓住王凤萍的手,那手冰凉,却在他掌心里微微颤抖。
“凤萍……”他只会叫她的名字,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王凤萍抬起头,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极淡的笑意,眼里却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傻子。”她低声说,抽回了手,“去睡吧。”
没有红烛,没有喜字,甚至连一床新被褥都没有。几天后,在耿老顺默许的沉默和村里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王凤萍抱着她那床旧被,从南屋搬进了耿雷那间同样简陋的西屋。
新婚夜,窗外月明星稀。王凤萍躺在耿雷身边,能清晰地听到他激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耿雷结实的、因紧张而绷紧的臂膀,声音在黑暗里异常清晰,像立下的又一个誓言:
“雷子,咱不靠天,不靠地,就靠咱这两双手,把这日子,过出个响动来。”
耿雷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抱住了身边这个像火又像水一样的女人。他知道,他这辈子,是跟定她了。而窗外的华北平原,静默无声,仿佛在等待着,那即将被这对男女亲手敲响的、崭新的命运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