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圆明园回来的道上,海兰察觉得比爬雪山过草地还难熬!那破马车颠一下,他浑身骨头就跟散了架一样,五脏六腑都挪了位!他死死抱着怀里那个紫檀木盒子,这玩意儿哪像救命的药,简直像块烧红的烙铁,要不就是条盘着身子、随时能咬人的毒蛇!
一股子说不出的怪香味,丝丝缕缕从盒子缝里钻出来,往他鼻子里拱。刚闻着好像还挺提神,胸口闷疼都轻了点。可闻久了,心里头就莫名躁得慌,像有啥东西被这香味勾起来了,蠢蠢欲动。
是身体里那个鬼东西!它好像对这香味……反应大得很!
海兰察闭着眼,眉头拧成了疙瘩,拼命压着那股随着香味冒出来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抗拒和悸动。皇上那话,那深不见底的眼神,一遍遍在他脑子里过。“国之干城,朕所深倚”……这沉甸甸八个字,现在听着更像一道紧箍咒,把他捆得死死的!
好容易捱到府门口,扎尔图早就急得火上房了,一看他脸色比死人还难看,赶紧和下人们一起把他搀进屋,弄床上躺好。
“大人!大人您挺住!”扎尔图声音都发颤,端过温水,“皇上召见……没……没为难您吧?”
海兰察无力地摇摇头,眼睛却死死盯着被放在床头小几上的那个紫檀盒子,眼神复杂得要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变成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无穷累的叹息:“没事……皇上……赏了药。”
“赏药?!”扎尔图一听,眼睛唰地亮了,瞅那盒子的用料和封条就知道不是凡品,顿时喜出望外,“这是皇恩浩荡啊!宫里的御药,肯定是好东西!指定能治好您的伤!奴才这就去请王太医来瞧瞧,看怎么个用法?”
“不……不用!”海兰察猛地出声阻止,声儿都有点变调,随即意识到自己太急了,缓下口气,低声道,“陛下……亲口吩咐了,这药……需得我自个儿,看时辰服用。不必……经别人的手。”
扎尔图一愣,看着海兰察那异常严肃甚至有点沉重的脸色,心里直犯嘀咕,可也不敢多问,只好点头:“嗻。那……那大人您好生歇着,有啥事,随时喊奴才。”
海兰察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
扎尔图轻手轻脚退出去,带上了门。
屋里就剩海兰察一个。静得吓人,只有他自己呼哧带喘的艰难呼吸声,还有……脑子里那开始越来越清楚、充满怨毒和焦躁的嘶嘶声。
“哼……皇帝老儿……倒是‘体贴’……”戾影的声音像冰碴子,慢慢往他意识里渗,“好一盒‘大内秘制’的‘补药’……嘿嘿……嘿嘿嘿……”
它笑得尖利又扭曲,全是嘲讽和一股子说不出的贪婪。
海兰察的心直往下掉。果然,这丹药绝不简单。连这戾影都对它反应这么大。
“怎么?怂了?不敢吃?”戾影的声音充满了挑衅和蛊惑,“怕这是要命的毒药?放心……那皇帝老儿还用得着你这条好狗,不会轻易让你死……他不过是……觉察到点啥……想用这玩意儿,探探虚实,顺便……给你套上缰绳罢了……”
海兰察沉默着,手指头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被角。戾影这话,戳中了他心里最深的猜疑。
“吃啊!为啥不吃!”戾影的声音猛地变得急切狂躁起来,“这里头……有东西!对吾……是大补!快吃!吃了它!吾能感觉到……吃了它,吾就能恢复!还能……更强!”
它的叫嚣像魔音钻脑,搅得海兰察头疼欲裂。同时,那盒子散出的怪香味也好像越来越浓,主动往他鼻子里钻,勾引着他,也勾引着他身体里那个疯魔的东西。
海兰察牙关咬得死紧,抵抗着这双重的诱惑。不能吃!至少不能就这么吃了!这药是祸不是福!
可他这抗拒,像是彻底惹毛了因为雪山失败和感觉到宿主快死了而本来就疯癫到极点的戾影。
“蠢货!孬种!!”戾影发出尖厉的咆哮,那不再是声音,是直接往魂儿上撞!“你这破身子!还能撑几天?!没外力,你我都得玩完!玩完!懂不懂?!”
“吃了它!还有条活路!等吾恢复力量,必能翻身做主!到时候,天大地大,哪儿去不得?!何必在这儿当条摇尾巴的狗,给皇帝老儿看门!!”
疯狂的咒骂和咆哮像发大水一样涌过来,一浪高过一浪。海兰察只觉得脑袋要炸了,无数混乱、血腥、黑暗的念头被硬塞进他意识里。眼前开始冒出各种光怪陆离的幻象:一会儿是雪山上那撕开的天和吓死人的战争场面,一会儿是无数扭曲惨叫的脸,一会儿又是戾影画出来的、充满血腥力量的将来……
他身子控制不住地开始哆嗦,冷汗哗一下湿透了里衣。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压不住的嗬嗬声。
这不再是身子上的疼,是直接从他魂儿里开始的疯狂撕扯和侵蚀!戾影在做最后反扑,它感觉到海兰察快油尽灯枯了,它要么得到那丹药的力量反客为主,要么就跟这破身子一块彻底完蛋!它怎么能甘心?!
于是,更疯的反扑来了。
没日没夜,没完没了。
海兰察几乎得不到一刻安生。只要一闭眼,甚至有时候醒着,那怨毒的尖啸、诅咒、诱惑就直接在他脑子里炸开。
“死!顽固不化!那就一块死!”
“放开你的心神!接纳吾!接纳那丹药!”
“看看你守护的!皇帝疑你!同僚妒你!百姓转眼就忘你!你算个啥?!”
“力量!只有力量才是真的!”
这些声音啃着他的意志,加速着他灵魂本源的枯竭。他凭着凡人的意志,对抗着一个来自古老邪物的疯狂存在最后反扑,那份艰难痛苦,比世上任何酷刑都狠!
他身子状况眼瞅着垮下去。不是伤口恶化,是一种从里到外透出来的衰败和死气。脸色灰败得吓人,眼窝塌陷得像骷髅,偶尔睁眼,那眼神也是散的、空的,或者塞满了极致的痛苦挣扎。
他吃得越来越少,后来几乎水米不进。喂进去的汤药,大半也吐出来。人迅速瘦脱了相,真成了皮包骨头,躺在厚被子里,几乎看不出起伏。
大多时候,他陷进一种半昏半醒的胡话里。浑身滚烫,嘴唇干裂爆皮,不停地出虚汗,嘴里叨叨咕咕,说些支离破碎、含混不清的词儿。
扎尔图没日没夜地守在床边,心急火燎,却又一点办法没有。他听着海兰察那些断断续续的胡话,听得心惊肉跳,浑身发冷。
海兰察有时会猛地抡胳膊,像在战场上拼命,哑着嗓子喊:“冲!索伦的爷们儿……跟我冲……巴特尔……左边……扎尔图……护住侧翼……”那是刻进骨头里的血火记忆,是打仗的本能。
有时,他又会怕得厉害,身子蜷起来,两手在空中乱抓,像要挡住啥可怕的东西,声儿里全是恐惧:“……裂了……又来了……黑色的电……碎了……都碎了……别过来……啊——!”那是雪山绝境里看到的吓人景象,成了他甩不掉的噩梦。
有时,他会反反复复念叨一些地名:“热索桥……济咙……雍鸦…………”那是远征路上一个个拼过命的战场,每个地名背后,都埋着无数索伦子弟的魂。
更多时候,他会无意识地重复一些更邪乎、让人完全听不懂的词:
“……符文……扭着的……看不懂……”
“……容器……不够……快满了……”
“……它在看……一直看着……”
“……不能吃……药……毒……”
这些词儿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断断续续漏出来,夹着痛苦呻吟,像一把把冰锥子,狠狠扎进扎尔图心窝子。他听不懂是啥意思,但他能感觉到,大人正受着某种远超伤病痛苦的、极可怕的折磨!那绝不只是身子上的伤!
“裂了”?是雪崩时的山体裂缝吗?可大人为啥怕成这样?
“符文”?啥符文?
“容器”?指啥?
“它在看”?谁在看?
还有那“药”……是指皇上赏的那盒丹药吗?大人为啥昏着都在念叨“不能吃”、“毒”?
扎尔图看着那盒被海兰察即使昏迷也下意识护在枕边、却从没打开过的紫檀盒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冲到天灵盖。难道这御赐的丹药,真的……
他不敢往下想。他就是个粗人,一个忠心的副将,他搞不懂这些超出他认知的邪乎事。他只能用自己的法子,拼命想拉住大人的命。
他不停地用温水湿了帕子,给海兰察擦滚烫的额头和干裂的嘴。他试着一点点喂进去点参汤和米油。他握着海兰察枯瘦冰凉的手,一遍遍在他耳边低声喊:“大人……挺住啊大人……扎尔图在这儿呢……咱们回家了……回家了……”
他声儿哽咽,虎目含泪。他看着海兰察那像风里残烛一样晃悠的生命之火,心疼得像刀割。往日里顶天立地、勇冠三军的英雄,咋就变成了这样?
说胡话的海兰察,偶尔好像能听见他喊,会安静一小会儿,浑浊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茫然地看看四周,目光扫过扎尔图焦急的脸时,会闪过一丝极弱极弱、难以抓住的微光,嘴唇动着,像想说啥,可最后吐出来的,还是些破碎的词:“……冷……好冷……黑……”
然后,又快被那无尽的痛苦和幻象吞掉,重新陷进疯狂的胡话和挣扎里。
每一次这样短暂的清醒,都像是从那疯狂的魂儿撕扯里硬抢回来的一眨眼,珍贵得让人想哭,又让人更心酸。
扎尔图不知道咋办。请来的郎中们诊完脉都摇头叹气,开的方子屁用没有。御赐的丹药,大人死活不用,昏着都在抵抗。他只能这么守着,守着这盏快要烧干的灯,用自己的忠心,徒劳地想挡住那从看不见的地方吹来的、冻魂蚀骨的阴风。
屋里头,药味、汗味和那若有若无的怪香混在一块,形成一股邪门的气氛。窗外日头升起月亮落下,光影变换,时间好像在这儿冻住了,只剩下床上那人一天比一天弱的喘气儿和破碎的胡话,还有床边那个像石雕一样忠诚守着的影子。
残烛映丹心。
海兰察的丹心,在魂儿层面跟戾影进行着最后也是最惨烈的搏杀,守着他当人、当将的最后底线。
而扎尔图的丹心,更简单更纯粹——守着他的大人,到最后一刻。
黑暗浓得像墨,好像永远到不了头。那一点心火,虽然弱,却还在艰难地烧着,对抗着那噬魂的紧迫和无边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