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掌心的黄纸还没来得及点燃，那团黑雾已经扑到了眼前。它不像风，也不像烟，倒像是从地底渗出的一块湿布，裹着寒意直压过来。他下意识把纸按在胸口，明心眼猛地一震。
金光从他眼底炸开。
那一瞬，他看见了——不是幻象，而是真实残留的光影。一个穿粗布衣的老汉拄着拐在药铺门口晒药，笑着递给他一块糖；一个小女孩蹲在后院数蚂蚁，回头冲他喊“齐哥哥”；还有个咳嗽不止的婆婆拉着他的手说：“你这孩子，熬药比师父还细。”这些画面一闪而过，却像火种落在干草上，烧开了黑雾的一角。
楚绾察觉到他身体一僵，立刻侧身横剑。她没再用星力凝刃，而是将指尖那点微弱的灯影送入剑锋。剑身轻颤，划出一道不刺目却极稳的光弧，正撞上黑雾最浓处。
“你护过的人，也在护你。”她说完这句，声音有点哑。
光弧撕开雾障，短暂清出一片空地。老姜头靠着石壁咳了几声，手指抠进土里才没滑倒。阿蛮趴在地上，牙关咬得咯咯响，狼耳贴着头皮，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抽打。
齐昭喘了口气，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他刚才那一瞬，不是看到了自己的记忆，而是被无数陌生的痛苦塞满了脑子——有孩子哭着找娘，有老人跪在焦土上抓灰烬，还有人在黑暗里一遍遍喊“放过我”。那些都不是他的经历，可每一段都带着滚烫的痛感，逼得他几乎跪下。
“他们在用别人的记忆杀人。”他抹了把脸，声音发沉。
黑袍首领站在岩石上冷笑：“你们守护的记忆？不过是一堆哭嚎罢了。”他掌心符印一转，地下又传来爬行声。紧接着，几道人影从裂口中爬出。
是镇民的模样。
但他们的眼睛全黑，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容，脚步拖沓却精准地朝齐昭他们走来。其中一个老太太模样的人，手里还抱着个空襁褓，嘴里念叨：“还我孙子……你还我孙子……”
阿蛮喉咙里发出低吼：“这不是真的！”
“真不真不重要。”齐昭盯着那些面孔，明心眼看得清楚——这些人形体内没有活人的灵光，只有一根根暗红色的丝线缠绕全身，像是被人牵着走的木偶。“他们是被炼过的回声。”
楚绾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些记忆被改过了。”齐昭从药囊里摸出一小包甘草粉，又咬破指尖滴了一滴血进去。“他们只挑痛苦的部分留下来，把别的都掐掉了。”
他扬手将混合物撒向最近的那个“镇民”。粉末飘落时，竟泛起一丝暖黄的光。那身影顿了一下，脸上的狞笑裂开一道缝，露出片刻茫然。
“若记忆能伤人，”齐昭低声说，“那我就还它本来模样。”
他闭眼，明心眼全力开启。脑海中一个个名字浮现出来：张婆婆、李铁匠、赵家小子、孙婶子……他记得谁爱喝陈皮水，谁怕苦不肯吃药，谁每次抓药都要多给一把炒豆子当零嘴。他一边想，一边把手按在地上。
甘草粉落地的瞬间，一团柔和的绿光缓缓升起。那光化作一位佝偻的老者形象，披着旧式药工长袍，一手提秤，一手撑伞，静静立在众人面前。它不动，也不说话，只是张开双臂，像要把这片山道都罩进去。
黑雾剧烈翻腾。
那些“镇民”脚步慢了下来，脸上的怨毒开始松动。有个中年汉子忽然停住，低头看着自己漆黑的手，喃喃道：“我……我昨天还在修屋顶……我家灶台上的粥还没盛……”
老姜头猛地抬头：“这是……王五？”
“是他。”齐昭睁开眼，额上青筋跳了跳，“他还记得自己是谁。”
黑袍首领脸色变了。他猛催符印，地下震动加剧，更多裂缝蔓延开来，一只只苍白的手又要破土而出。
楚绾咬牙站直，剑尖点地，灯影再次汇聚。但她呼吸急促，指尖微微发抖，显然支撑不了太久。
“他们不怕死。”齐昭忽然明白了，“他们怕忘记。”
他转身，从怀里掏出那封画着山形的信，直接拍在地上。然后用指头蘸了点血，借着明心眼看到的画面，在纸上一笔一笔勾勒起来。
不是阵法，也不是符咒。
是青崖镇的地图。
哪家门前有石墩，哪家屋后种着槐树，药铺的招牌歪了一角，小巷口的井盖缺了个边……他画得极慢，却极准。每画一笔，纸上就亮起一点灯火，像是有人在家点起了油灯。
第一盏在东街，第二盏在桥头，第三盏在济世堂的窗台上。
灯火越来越多，连成一片。
那些原本僵硬前行的“镇民”纷纷停下。有人伸手摸脸，像是刚睡醒；有人蹲下身子，捧起一把泥土闻了闻；还有个小孩模样的记忆体突然咧嘴笑了，蹦跳着喊：“娘，我捡到铜板啦！”
黑雾开始崩解，像晒化的冰片，簌簌掉落。
黑袍首领怒吼一声，抬手就要拍碎符印强行引爆。可就在他动作的刹那，地面的黄纸上，灯火忽然暴涨。
一道光柱冲天而起。
不是攻击，也不是威压，就是那么静静地亮着，映照出山道上四个人的身影——一个握剑的女子，一个趴地的狼女，一个靠石喘息的老者，还有一个跪在地上、满头大汗的年轻人。
齐昭双手撑着纸面，指尖发麻，耳朵嗡嗡作响。但他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他终于懂了。
记得，从来不是负担。
是活着的人，留给世界最硬的骨头。
楚绾单膝跪地，剑插进土里撑住身体。她看着齐昭的背影，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堵。她没说话，只是把另一只手也搭上了剑柄，让最后一点灯影顺着剑身流进地面，汇入那片灯火。
老姜头喘着气，抬起手摸了摸额头，发现全是冷汗。他咧嘴笑了笑，低声说：“臭小子……这次，师父信你。”
阿蛮趴在地上，四肢还在抖，但她死死咬着牙，没让自己退后半步。她听见风里好像有人在笑，有人在说话，还有锅碗瓢盆叮当响的声音。
黑袍首领踉跄后退，符印咔地裂开一道缝。他死死盯着那张发光的纸，像是见了鬼。
“不可能……一群凡人……凭什么……”
他话没说完，脚下地面突然塌陷。一道火线从黄纸边缘蔓延出去，直扑他立足的岩石。他慌忙跃起，可衣角还是被燎着了，冒着黑烟跌进灌木丛。
齐昭缓缓抬起头，汗水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片红痕。他没去看敌人，而是望着那幅由灯火点亮的小镇图。
每一盏灯，都是一个人还记得什么。
风卷起黄纸一角，火光未熄。
他的手指还按在“济世堂”的位置上，指腹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