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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棹碧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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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虫噬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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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寒意如墨汁渗入齐宫砖石,比往年更甚地浸没了临淄城最深处的寝殿。这里的光晕萎靡如垂死灯火,空气凝滞沉重得令人窒息。软床上,齐桓公姜小白瘦骨嶙峋的身躯深陷在柔软的被褥里。昔日宽厚的胸膛塌陷着,每一次吸气都牵动嘴角,逸出微弱却刺耳的呻吟——那是肺叶粘连又竭力张开的磨砺之声,回荡在空旷寝殿里,像朽木即将倾塌前最后的风啸。

贴身寺人俯身凑近,想喂他饮些汤水。桓公干裂的嘴唇沾上微润,喉头却毫无反应,反倒骤然呛咳起来,浊液沿着下巴蔓延,污了锦被。这口污物中浮动着细微血丝,散发出内脏渐腐的腥气。

他半阖着眼,浑浊眼球上白翳朦胧,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梁柱雕龙。昔日震耳战鼓、朝议激辩都化作了尘埃,唯独记忆里那带着北地粗粝口音的声音,格外锐利起来,仿佛响在耳畔:“君上若轻废立定规,百年之后,宫门之内必生倾轧。”声音的主人穿着洗得发旧的士人衣袍,目光却洞若观火,是管仲。

这念头如鲠在喉,比病痛更加尖锐,让他忍不住浑身一激灵。

殿门悄然大开,无声飘进几条人影,在榻前影影幢幢。那是长卫姬、少卫姬、郑姬、葛嬴、密姬、宋华子,他六位尊同夫人的美妾,各凭美貌才情或显赫母家争得身份。昔日她们环绕四周时,香风浮动,巧笑嫣然如同争春的繁花;如今她们立在昏暗中,仅以轮廓显现,像是聚在将熄火焰旁的群鸦。

侍从默默退出去,带上门。沉默瞬间如同湿布蒙上了口鼻。

她们的目光各自悄然投向病榻,又闪电般挪开,最终无声交织于虚空,织着一张张细密难察又紧绷的网。

长卫姬保养细腻的手指轻叩臂弯,目光扫向另外几人——少卫姬脸上强装的镇定掩饰不住眼底焦虑;郑姬嘴唇抿着坚毅线条,仿佛正面对战场;葛嬴目光轻忽飘忽着,似在捕捉风里的流言。长卫姬的目光尤其在某处短暂停留:密姬低头凝视着金镶玉的长甲,唇角微微扬起,像毒蛇盘踞花下,静待猎物。

这微妙对峙突然被一个压抑的啜泣打碎。年幼的公子雍被宋华子半藏在身后,却抑制不住抽噎,身子抖如风中秋叶。宋华子面颊微红,立即用手捂住了儿子的嘴,眼神瞬间掠过众人,旋即垂下。这轻微声响如石子落入死水潭,只漾起一圈细微难见的涟漪便沉没下去,寝殿随即复归沉滞般的寂静,唯有桓公断续沉重的呼吸如钝锯,往复切割。

长卫姬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多出来的人,总归碍事。

殿外,庭院角落的梅树枝头,早开的几朵红花悄无声息地随风凋零。

偌大的宫室早无昔日的喧哗笙歌。管仲已然入土,他临终前为桓公苦心构筑、引以为傲的朝堂框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一股浓烈的、带着血腥的躁动,随着冬风渗入临淄城的每一片砖瓦缝隙,直抵宫墙深处。

五位最年长的公子:无亏、元、昭、潘、商人,各以其背后的夫人为凭借,早已悄然竖起各自的旗帜。这些看不见的大纛之下,或明或暗地聚集了党羽,聚合成势力,如同暗夜里各自生长的毒藤,只待时机,便要缠紧王座,拼个你死我活。太子昭孤悬于风暴中心,空守着旧日储君的印信,那印记如今却像悬在头顶的铡刀,其重千钧。

易牙的府邸深处藏在地窖之下,灯烛燃得极少,暗影便如沉重的黑绒毯般堆叠在冰冷的石墙四角,裹紧其间每个人。空气凝固得难以搅动,只偶尔有一缕熬煮肉食残余的气味难以消弭,无孔不入地浮动其中,勾起人心深处不安的联想。

竖刁枯瘦的手指骨节突兀地捏着一卷薄薄的竹简,声音压得如细砂碾磨:

“公子元正暗中拉拢齐国东部几位世族。葛嬴夫人,”他瞥了一眼端坐的长卫姬,继续道,“已遣心腹与宋国商人有所接触,似欲再打通些关节。”

长卫姬纹丝不动,烛光在她冰冷如玉的面颊上跳跃,勾勒出一道清晰却无情的轮廓线。她对面,易牙庞大的身形隐在石椅厚重靠背投下的巨大暗影里,难以窥清其神色。

“密姬的弟弟,”易牙的声音终于从黑影深处传来,厚重地砸在石壁间回荡,“上月在鲁地购进足量铁器,绝非家用所需,且密姬常与公子商人私下言语。”他顿了顿,语气似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郑姬,倒是整日闭门诵经,为太子昭祈福,虔诚得很哪。”

“祈福?”长卫姬唇边终于裂开一道锐利的冷笑,声音清冽如冰,“怕是唯恐刀锋不够快利,砍不下他兄长们的头颅!她那儿子昭,仗着曾有管仲在宋襄公面前立过名分,便以为可高枕无忧,何其愚蠢!”

竖刁喉结微动,浑浊老眼在暗影里亮了一下:“主子所见极是。树欲静,而风……”他话未讲完,长卫姬的目光已如利矢般穿透黑暗:

“不必迂回,”她截断竖刁,声音骤然提高,却又如同毒蛇般冰冷滑腻,“君上缠绵病榻,管仲已朽成黄土,此刻,便是天赐之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当断……”易牙终于向前倾身,上半身完全浸染在桌案烛台的微弱光线之下。那张饱食珍馐却常浮油腻笑意的肥厚脸庞,第一次显露出全然的肃杀狰狞,眼瞳幽深得如同通往寒渊,“臣遵命!无亏公子,天资忠厚纯孝,理当得此大位!”

话音落地,易牙那只粗大无比的手掌猛然拍上石案——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地窖中炸裂。长卫姬与竖刁悚然一震。

案上烛火被风压狠狠一扑,刹那间剧烈摇曳,焰心扭出诡异的弧度,仿佛正艰难挣扎求生。就在火光剧烈颤抖、行将熄灭的刹那,易牙巨大的身形已倏然站起,犹如破开暗影的凶兽,声音斩断空气:

“某这便去!助公子取他应有之位!”

黑影完全笼罩了他方才的位置。长卫姬端坐如故,脸上却流露出一抹森冷至极的笑意,那是母兽注视着幼崽扑杀猎物的得意与冷酷。竖刁低下头,脸上所有的沟壑都堆成了谄媚的纹路,如等待吸食腐肉的蝇蛆。

那点摇曳欲熄的烛火,终于支撑不住,挣扎着,寂灭了。地窖彻底陷入无边深沉的黑暗,吞噬了一切轮廓。

窗外浓重的夜色沉如铁幕,齐桓公的床榻前烛火早已被刻意熄去,只留一片冰冷的黑暗。他如一枚枯叶蜷着,双眼深陷如同空洞的窟窿,直勾勾朝着头顶那无法穿透的幽暗。每一次吸气都异常艰难,仿佛要将肺腔最后一丁点支撑也耗尽,喉间发出微弱的“嗬…嗬…”之声,仿佛破败的风箱正被一只无形之手冷酷拉扯。这已是油灯最后飘摇的微焰。

宫外兵戈撞击的刺耳锐响,陡然撕裂夜的死寂。

那声音忽近忽远,如同群兽厮杀在铜铁丛林之中,疯狂地冲击着紧闭的殿门窗棂!是甲叶摩擦的刺耳刮擦?是盾牌被巨力撞碎的撕裂爆响?又或是利刃切开骨肉时粘稠的扑哧闷声?更杂着数种咆哮在浓重夜色里翻腾——“护住公子!”“竖刁误国!诛杀逆贼!”“杀啊!冲!”

“吼——嗬!”桓公枯败的躯体猛地一震!仿佛体内最后一丝气力被那喊杀声狠狠点燃。浑浊的眼球骤然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白竟在绝对的黑暗中显出几分诡异的微光!

混乱!厮杀!他曾在千军万马的战阵中听过这令人血液倒涌的声音!是莒、是蔡、还是那些妄图争霸的蛮族?!然而这厮杀不是来自边城烽火,是自他宫廷最幽微的角落滋生!在他深宫禁苑之内回荡!

一阵比一阵猛烈的脚步声裹着金属摩擦巨响,猛兽般冲向寝殿殿门,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砰!轰!”沉重包铜的巨木门轰然震动,灰尘簌簌直落!

喉咙深处爆发出更刺耳嘶鸣,如垂死雄狮发出的绝吼。青筋在枯槁脖颈上如濒死的蛇般虬张凸起!他拼尽全力想要抬动手臂——这曾挥动“尊王攘夷”大纛、号令千乘的臂膀,竟沉重得仿佛灌满了熔化的铅水!僵直指尖仅能在锦被上抽搐出几缕微不足道的印痕。

门外,一个年轻却凶狠至极的声音清晰地盖过了金属碰撞的锐响,穿透厚重门扉:

“奉君上诏命!逆竖刁擅立无亏,太子昭乃天命所归!阻挡者,尽斩!”

“杀!”轰然的应和之声几欲掀翻殿宇!

“砰!”又一声惊天动地的撞响,门轴在不堪重负的呻吟中吱呀作响!无数灰尘在剧烈的震荡中从梁上簌簌抖落。

“逆……逆……”桓公干裂的嘴唇疯狂地抽动着,竭力想喊出那个曾经温顺侍立在侧的蛇蝎之名。喉头滚动,却只能挤出血沫堵塞的呜咽!

就在此时,一道幽暗鬼魅般的身影从屏风后侧悄然滑出,脚步比水獭踏过芦苇还要轻巧百倍,无声无息立在了龙榻阴影之中。是竖刁。他枯槁的脸上如同戴着一张石皮面具,只那双狭长的眼睛里,跳动着两簇难以掩饰的光芒,冰冷、精准,仿佛已提前欣赏完那最终的尘埃落定。他对殿外那山摇地动的厮杀置若罔闻,只将冰冷而专注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锋刃,定定锁在齐桓公那张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僵死面容上。

殿外的咆哮与刀剑交击愈演愈烈,那惨烈的嘶吼声仿佛要掀翻整个寝殿!桓公胸膛里那盏油灯,在无边的怒焰灼烧下,终于,悄然熄灭了。

那双因极度愤恨与不甘而几乎暴出眼眶的眼珠,兀自死死瞪着雕饰繁复却幽暗无光的殿顶,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光。暴起的青筋在枯朽的皮肤下凝固成紫黑的印迹,似一幅诡异的符文。

竖刁隐在龙榻旁的阴影里,微微歪着头,似在侧耳倾听着什么极其悦耳的声响。那门外金铁碰撞、喊杀震天的恐怖喧嚣,反倒衬托得他脸上的表情愈发诡异。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屈起双膝,以一种近乎令人毛骨悚然的虔诚姿态,跪倒在那张尚有余温的龙榻之前。额头触地间,嘴角却无可遏制地向上弯起一道锋利的弧线。当他再次抬起脸时,眼中所有的光芒已被收敛得滴水不漏,仅剩下枯井般的深寒死寂。

殿外,震耳欲聋的撞门声戛然停顿。令人窒息的死寂仅仅维持了一息——

“咵!”的一声猛烈撞击!那扇雕饰着玄鸟翔天的沉重宫门,连同包裹的赤铜,竟被一股蛮力从外面连同一截断裂的门轴碎片猛撞开来!碎木铜屑如雨飞溅!一个身量高壮的年轻将领当先踏入,他臂膀上淋漓的鲜血还在流淌,手中环首刀锋刃崩了几个豁口,滴落着浓稠的暗色液体。身后紧跟着几十名兵士,甲胄上血污斑斑,武器闪着寒光。

“竖刁!!”将领怒吼,染血刀锋直指床畔!

竖刁的身形如浸湿薄纸般倏然融化在了厚重的帷幕之后,气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兵士们猛然发现君榻上僵卧的身影。火光从将领身后涌入,晃动地照亮那一动不动、双眼圆睁的威仪之容。

狂热的脚步瞬间凝固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君……君上?”将领的声音失去了所有力威,只剩难以置信的颤抖低吟。他脸上方才还蒸腾的杀气与血汗瞬间褪成一片灰败死白,握刀的手剧烈摇晃,刀尖磕碰金砖,发出一连串清脆却令人胆寒的嗒嗒声。

沉重的步声从门外涌入,更多兵甲涌来,刀锋雪亮,却在那榻前僵直的身影边停滞如冻。殿内死寂,只余火把燃烧的噼啪之声,空气里弥漫开铜铁腥味混杂着冰冷死亡的凝重气息。

暗红的血迹在大殿冰凉的青色金砖上,尚未完全凝结,呈现出一种粘稠的半凝固状态。几具残破的尸体歪斜地躺着,身上伤口处不断渗出的血液将砖石缝隙浸得深暗粘稠。空气中漂浮着刺鼻的血腥味、皮甲烧灼与污物的气味交织成的污浊气息,令人晕眩作呕。

易牙肥硕的躯体挤开几个还握着武器的兵士,宽大的深色锦袍几乎裹不住他激动的喘息,他环视着殿中一片狼藉与跪伏的尸体,脸上每一块油亮皮肉都在剧烈震颤:

“奉桓公遗命!立长子无亏为君!公子元——”声音陡然拔高,“逆贼!假传诏令,图谋不轨!已被格杀!尔等!”他用染血的刀柄狠狠戳点着僵立的人群,“即刻肃清余孽!拥立新君者,赏百金!官进三阶!”

话音未落,角落里有几声微弱的兵刃坠地的清脆撞击响起。紧接着,是更多铁器在恐惧与侥幸的双重驱使下,弃落在血泊中的金属钝响。先是稀稀拉拉,随后连成一片。士兵们面面相觑,脸上犹带惊悸,双腿却在巨大的威压下微微发软。

殿门处猛地响起一阵甲片撞击的急促锐响!公子商人带着一队剽悍亲兵闯入,他脸色苍白,眼底布满血丝,视线先是被地上兄长的尸首钉住,又猛地转向易牙,最后越过尸体和兵刃,死死投向那龙榻深处。帘幔缝隙中,他父王那双怒睁的、失去光亮的眼瞳,冰冷地穿透了尘世的喧嚣,直刺过来。

易牙的肥脸上瞬间堆砌出悲恸欲绝的表情,扑向龙榻,庞大躯体如山崩般扑倒在地,捶胸顿足,声如鬼泣:

“君上啊——奸佞小人作乱,令您死不瞑目啊——老奴拼死,扶立嗣君……方才平定乱贼……”他一边干嚎,一边从厚重袖管中探出肥手,向床上僵卧之人缓缓靠近,作势欲抚合那永远无法瞑目的双眼。

“尔敢!”一声暴喝如雷霆撕裂!公子商人的佩刀已然出鞘半尺,寒光四射,“逆竖!父王尸骨未寒,尔等就敢矫诏作乱!”

“放肆!”少卫姬竟在此时踏入殿门,身后跟着公子元。她发髻略松,衣袍也沾染了匆忙的痕迹,却竭力撑出凛然威仪,声音尖利:“长兄无亏为正宫嫡出!有先君密命!奸人竖刁易牙挟持内禁!公子元方为持正讨逆!”

殿内兵士们的手,再次紧紧握住了刚刚弃下的武器,指节发白。

“母族皆谬!”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几乎在少卫姬话音落下的同时响起。密姬手挽着她刚强的儿子公子潘步入,目光如淬毒的针尖扫过少卫姬,又刺向公子潘身后的几个明显带有鲁国纹饰的亲随,“君上弥留之时,明命公子潘承袭鲁国祖庙,早有预立之意!”

“母族?”郑姬搀扶着摇摇欲坠的太子昭终于站在了殿前门槛光影的分界上。昭那张年轻温润的脸,在血污、惊惶和殿内烛火的明灭跳荡中,映出一种异样的惨白与脆薄。他嘴唇微微翕动,目光不由自主被那冰冷的床榻所牵引。郑姬的声音却异常稳练清越,穿透混乱,字字如金珠坠于玉盘:“正统在此!太子昭!受命先相国,得宋襄公鼎助,君上亲托!尔等矫命相攻,是要夷宗族尽毁齐国吗?”

“尔等……”角落阴影里,一个瘦削苍老的声音带着毒蛇吐信般的黏腻突然响起,是竖刁。他那枯瘦手指从袖袍中探出,指甲几乎刺入身侧公子无亏——这位被推在风口浪尖的年轻公子面色灰败如死人——的后腰,声音不高却毒汁淋漓:“诸公子……皆是受了奸人挑唆!各自为私利,欲陷齐国于万劫不复!”

无亏被他指甲刺得身体剧颤一下,抬起头,嘴唇嗫嚅着。然而此刻他的目光——恰恰与长榻上那双怒视虚空、死不瞑目的父亲的眼睛,有了那残酷至极、不足一瞬的对接!

那曾洞悉烽火诸侯、指挥天下大势的瞳孔,已凝成冰冷、灰白如石子的混沌球体,空茫地怒张着,似有无限悲愤与诅咒无声地倾泻在他身上!无亏猛地张开嘴,如同离水的鱼徒劳地抽搐着,喉咙深处只挤出破碎的“呃…呃…”音节,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心脏!他的手猛地颤抖着,指向龙榻的方向,身体却连连后退!

“弑君啦——!”竖刁的声音骤然拔高,如撕裂锦帛般凄厉尖锐,枯爪直指面色惨白、连退数步的公子商人!“公子商人意欲夺权!暗害君上!被无亏公子识破!这才死不瞑目啊——!!”

这指控毒如蛇牙!殿内所有目光瞬间化作一道道炽热的、饱含惊疑和杀意的利箭,齐刷刷射向公子商人!士兵们刚刚才勉强放下的武器,再次骤然握紧!

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油脂微微发出噼啪轻响。

骤然!密姬身旁那佩戴鲁国标记的武士中,有人发出了类似野狗扑食前的低沉咆哮!那持刀的汉子身形瞬间暴起如扑击猎物的豹!利刃带着破空之声直劈殿中僵立的太子昭后心!这是最精准狠毒的嫁祸!昭命在旦夕!

“不——!”郑姬惊怖尖叫声破空而起!

“唰——嗡!”斜刺里一道闪电般的银光后发而先至!公子潘身后的中年护卫身法快得匪夷所思,厚重长剑精准无匹地横击在那鲁国武士猛劈的刀身之上!两刃交击,爆出刺人眼目的火花与裂金巨响!

整个大殿如同被这刀剑相撞的巨响引爆的火药库!所有潜伏的暴力如同压抑已久的熔岩轰然喷发!不知哪一方的兵士喉间爆出嘶吼:“杀——!!”

长卫姬身边那原本还带着犹豫之色的年轻将领,眼中瞬间被绝望和凶悍吞噬,嘶吼着挺矛刺向刚刚为太子昭挡开致命一击的公子潘护卫!

“狗贼!安敢伤我将领!”公子潘目眦尽裂,佩剑出鞘,狠狠架开矛尖!

刀剑撞击之声、甲胄撕裂声、濒死惨叫、惊惶怒吼混杂着女人尖锐的惊叫骤然汇成一股洪流般的喧嚣!利刃带起的寒光乱舞如电闪,血花在混乱人影间不断飞溅炸开!金砖地上流淌的暗红迅速扩大、交融,散落其间的兵器被靴底、残躯践踏、踢开,发出阵阵冰冷的磕碰声。

易牙庞大的身躯机警万分地向后疾退两步,躲开一道险些将他开膛破腹的剑光,粗短手指却猛地抓起滚落在脚边的一尊带血的青铜灯盏!

“快!护送新君!”他嘶吼着,将那沉重铜灯狠狠砸向混战中一个靠近公子无亏的士兵后脑!铜臭与血腥味瞬间爆开!他肥硕的手臂同时扯住木雕般僵立着的无亏,拼命向殿内更深处的重重帷幕与屏风退去。

公子商人彻底被血光激起了骨子里的狂暴兽性,吼声震得门框嗡嗡作响,刀如泼风般砍翻面前一人:“竖刁!狗奴!滚出来——!”

血雾弥漫,人影晃动狂乱如同炼狱之舞。太子昭被郑姬和一个死忠护卫拼死护在中间,他脚步踉跄,目光却死死钉在那尊被遗忘在血色风暴中心的冰冷龙榻之上——那具给予他身份也带来致命漩涡的尸体,在无数交错挥舞的兵刃、飞溅的血光映衬下,愈发显得孤绝与悲凉,那双怒睁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大殿上方金碧辉煌的藻井,仿佛那里盘踞着命运永恒的嘲讽。

车驾在临淄城冰冷的街巷中疯狂地颠簸奔驰。车轮碾过石板路缝隙积水,溅起刺骨的水花。马蹄的急促敲击如绝望人的心跳,敲碎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车厢里,太子昭倚靠着板壁,每一次震动都牵扯到内腑的剧痛。郑姬那支价值连城的白玉步摇,在入宫门时慌乱中跌碎了,尖锐的裂口狠狠刺入他小臂肌肉深处,殷红的血无声地洇透了太子服袖内衬的丝帛,黏腻湿热。

他咬着牙,努力抑制急促的喘息。每一次吸气,喉咙深处都仿佛滚动着血沫的铁锈腥甜气味。母亲郑姬紧攥他的手冰冷如铁,指甲早已深深掐入他手背的肉里,留下月牙形的青紫色痕迹。她闭着眼,嘴唇无声翕动,似在向神明祷告或诅咒着谁,面颊上犹有一道凝结的血痕如斜插的冰棱刺目。

护送他们的,只剩两名侍卫,是在大殿那片血海浮沉中拼死挣脱出来护驾的。驾车的那个,左肩甲胄下还插着半截断裂的箭杆,随着他控缰的动作微微颤抖,每一次颠簸都令那伤口撕裂般疼痛。

“公子!”车窗被急促敲响。昭撩起帘子,一张满是焦虑与血污的年轻面孔在寒风里瞬间映入眼帘。“宫门、西门、北门……四处都挂了锁!有甲士巡哨了!”

另一个侍卫在车厢另一侧急促喘息低吼:“南边巷口被石块堵死了!后面似有追兵的马蹄声!”

车夫紧拉缰绳,勒得马匹嘶鸣扬起前蹄!沉重的车厢猛地一顿!郑姬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昭的目光扫过临街两旁的高大屋墙。这些往日熟悉的建筑阴影,此刻却扭曲出狰狞的轮廓。夜空中,隐隐传来狼犬的低沉咆哮,由远而近。他侧耳倾听着身后巷道深处那杂乱逼近的马蹄践踏石板声,其中夹杂着金属甲叶刺耳的摩擦——是易牙豢养的“牙兵”!

昭攥紧流血的拳头,骨节在黑暗中发出咯咯轻响。

“去……东坊!”声音干涩,几乎是从喉咙里撕扯出来,“东坊!‘和氏’陶坊背后,临水那处小码头!快!”

车夫猛挥鞭梢!鞭子在空中炸响!马车又一次如疯牛般狂奔起来,直扑那沉水巷深处。蹄铁击打在湿冷的石道上,激起点点星花,又在下一瞬迅速湮灭。街角的巡哨灯笼刚刚亮起,模糊人影警觉地扭头朝这边望来。

马车在巷口急刹,几乎掀翻。昭一把推开虚掩的陶坊后门,搀扶着母亲,一头扑进那弥漫着湿泥与草木灰气息的作坊深处。角落里,停着一艘极不起眼的陈旧舴艋舟。岸边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翁,佝偻着背,脸被斗笠遮去大半。那是昭曾微服私访、赈济过其孙儿的老艄公,只凭一个隐晦承诺守候于此多时。

“快!”老艄公声音沙哑如钝刀磨石,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已握住船篙。

“太子!”一名侍卫急切低喝,“我兄弟俩在此挡一刻!”

昭脚步凝滞,那侍卫已经挺直带伤的身躯,按紧刀柄,目光灼灼:“快走!莫负先君厚托!快!”另一个侍卫一把将自己淌血的环首刀掷入太子怀里,声音嘶哑:“速行!”

追兵的犬吠声已清晰可闻!火把光刺破浓雾,映出人影绰绰,兵器反射着幽光。

郑姬脚下一个趔趄,被昭用力拖住手臂。她嘴唇哆嗦着,最后回望了一眼那两名即将淹没在追兵脚步里的年轻身影,眼中泪光如刀光一闪。

老艄公竹篙猛击岸边石板!小船无声地离岸滑入浓雾弥漫、冰冷刺骨的临淄城中水道,如同投入深渊的一枚暗色石子。岸上,两声短促却刺耳的吼叫如同投入冰水骤然爆裂开来,随即被无数纷沓而至的脚步声、刀刃入肉的闷响与恶犬兴奋的撕咬声彻底吞没。

寒雾如浓稠灰纱裹紧小舟。昭紧紧环抱着微微发抖的母亲。冰冷的河水气息涌入口鼻。身后临淄城方向,一片骤然亮起的、带着不祥血色的火光腾起在浓厚的黑暗里,映红了低垂的天幕底部。风中传来遥远的、模糊的呼喊,不知是哀号还是厮杀,时断时续,如地狱深处逸出的气息。

弥漫着腐败与陈旧药汤混合气息的冷宫里,长卫姬的眉梢如铁铸般凝固不动,眼窝处有浓重的青色堆积,昭示着不眠的长夜。她声音冷冽,如匕首划过冰面:

“无亏……乃新君。”话语在舌尖滚动一遍,确认这称谓的沉重分量,“岂可容异己者散布流言?那些朝堂旧人、守陵老臣……”她眼神锐利地刺向身旁闭目养神的竖刁,“管仲门徒呢?”

竖刁枯瘦的手指缓缓敲击着冰冷案几边缘,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公子商人……暴虐悖逆,惊扰先君,自取其祸。”他眼缝中泄出一点幽光,“郑姬失德无行,暗结宋国意图乱政,自是先君所恶。至于太子昭……”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如同虫豸爬行,“不过乱臣贼子,其母助孽,早已畏罪潜逃。宫闱之地,妇人岂可留此污秽之名?”

长卫姬无声地点了点头,喉结轻微一滚,目光却未移动分毫。易牙庞大躯体深深陷在阴影处的软席里,一直沉默听着,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厚重得如同推磨盘:“当务之急,是稳——稳新君之位!稳朝廷之心!”

竖刁眼珠微微转动,那两束幽冷的光聚拢起来,投向远方宫殿的轮廓:“昭既已亡奔……宋襄公……”他嘴角无声扯动了一下,“彼好虚名,‘仁义’之心炽盛……必不罢休。”

易牙鼻腔里挤出沉闷冷哼,眼中戾色一闪:“宋国?”他肥胖的手掌在暗处缓慢用力攥紧,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咯吱声,“新君需修书晋、楚!重礼厚使!共讨……此叛逆之贼!”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线缝隙,寒风卷入,吹动壁龛灯火摇曳。“新君……”一个小寺人颤抖着伏在门槛处,“新君……仍在寝殿……对案久坐……不进汤水……亦不言……”声音被寒风卷走,透着无力的恐慌。

易牙浓眉骤然扭紧!粗大的指关节因为猛力攥握发出刺耳的脆响!长卫姬霍然起身,宽袖带动气流,烛火剧烈一抖!竖刁那张枯槁脸孔如同覆霜岩石,唯有眯紧的双眼中射出淬毒寒冰般的光,无声地穿透了在场诸人。

齐国宫苑深处最阔大的殿宇——曾经“九合诸侯”的策源地,此时却被一种奇异的寂冷占领。殿内所有繁复的门窗皆紧闭,甚至以厚重帷毯仔细堵塞住每一道缝隙,如同畏惧外界的强风。殿宇深处,唯剩一座孤零零的沉重金砖砌筑的华丽床榻。

烛火只稀疏散落在门廊前。光线畏缩着,只能艰难攀爬过门槛,却丝毫无法透入床榻深处的浓暗。那方华榻沉没在阴影的深潭中,巨大的龙床黑沉沉宛如一块来自幽冥的巨石,上面一具躯体被金线锦被覆盖的轮廓,凝固成一道神秘莫测的边界。

浓烈的甜腻气息混着冰寒刺骨的酸腐恶臭,在这窒闷空间中无声蒸腾、堆积、凝固。空气胶着如粘稠的蜜油,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动喉头深处的阵阵痉挛,仿佛有无形的腥甜绒线塞入鼻孔,直抵肺腑。

无亏独自盘坐在距离龙床十几步远的坐席之上。他裹着一件宽大的素色深衣,脸色在远处幽微烛光的映衬下惨白如冬日的薄霜,双眼深深凹陷下去,空洞地定在前方的虚无。他极力保持颈项的端正姿态,肩膀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仿佛正承受无形的风霜击打。坐席前方搁置着冷透的黍粥和面点,原封未动。

两个宫娥如同两片惊魂未定的树叶,瑟缩在远离龙床的最远角落里。其中年幼的一个无意间抬头,惊惧地发现君前几案冷炙上方,似有极其微小细弱的灰点正在缓慢地盘旋、飘动……

“啊……”她捂住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被扼在喉咙里的气音!下意识地瞥向那黑暗中央的巨大床榻。

就在此刻!

“啪嗒。”

极其微弱,却令人心悸万分的坠物声音,清晰无比地从那浓黑如墨、深不可测的龙床深处传来!

无亏猛地一个惊悸!脊背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他僵硬而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试图将自己的头颅转向那声音的来源方向……脖颈骨节发出喀嚓轻响。

时间仿佛凝固。

突然,殿门廊前那道厚重门帘被掀起一道缝隙!一个年老内监端着铜盆躬身探入,浑浊老眼扫过殿内,瞬间凝滞!他失声低呼:

“天……!”

无亏被这声音惊得一震,目光下意识扫去。只见那老监手里的铜盆“咣当”一声脱手滚落!盆中泛着浓郁香料气息的热水泼洒出来,在冰冷金砖上腾起一片氤氲白气!老监枯槁的手指向床榻深处,抖如筛糠,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眼中是足以吞噬理智的恐惧!

无亏的心脏如同被无形的巨拳狠狠攥紧!他仓皇地顺着那颤抖的手指望去,目光投向那深邃的黑暗——

目光仅仅在黑暗中触及某种模糊移动的轮廓!一股无可言喻的强烈腥腐气息猛地冲撞着他的嗅觉,混合着视觉上无法承受的可怖冲击!

“呃……呕——!”无亏的身体猛地向前佝偻!剧烈的干呕从喉间爆发出来!他双手死死捂住翻江倒海的喉咙,胃袋疯狂抽搐!他双腿发软地在地上滑跌两步,狼狈挣扎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外挣扎、爬去!

那两个宫娥也同时看到了黑暗中那令人魂飞魄散的景象!她们尖锐的、几乎撕裂心肺的惨叫如同炸雷般在大殿中轰然爆开!两具温软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猛推,朝着无亏相反的方向——殿宇更深处幽暗角落——连滚带爬地扑去,只想离那黑暗中心的恐怖远一点、更远一点!

门外几个当值的侍卫被殿内猝然爆发的混乱尖叫和金属撞击声惊动!一人拔刀在手,警觉地探身入殿!然而仅仅一瞥,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孔大小!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灌注四肢百骸!他握刀的手猛一哆嗦!那明晃晃的环首长刀“哐啷”一声脱手坠落在金砖上!刺耳的撞击声在凝滞空气中异常尖厉!他也顾不得拾起武器,魂飞魄散般转身便朝殿外跌撞着冲去!

无亏仍在剧烈的痉挛呕逆中挣扎,四肢如同失去牵线的傀儡般瘫软无力。他在地上翻滚几下,终于奋力撞开了沉重的殿门!冰冷的夜风夹杂着雪沫猛地灌入!如同无数锋利的冰针刺在他的脸和脖颈上!这突来的寒冷竟让他翻涌的气血和无法抑制的呕意奇迹般舒缓了几分!

他瘫坐在门外的冰冷石阶上,如同刚挣脱陷阱的困兽般大口喘气,身体兀自无法遏制地战栗。风雪劈头盖脸地砸落。前方宫廷殿阁的轮廓沉没在无边的寒冷与黑暗中。唯有背后那扇半开的殿门内,那无法言喻的甜腥腐臭,混合着两名宫娥若有若无、如同濒死小兽般断续的哀鸣,还有侍卫踉跄奔逃时失魂落魄的动静……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着他每一寸神经。

他茫然四顾,这他曾梦想登临的巍峨宫殿,此刻却比坟墓更寒彻骨髓。风雪卷过空旷的庭院,发出尖锐悠长的呜咽。

通往城外河岸的密林小径深处,马车如同被追杀的困兽般疯狂颠簸挣扎。驾车的汉子半身染血,左臂软软垂落,仅剩右手死死攥着已被汗水与血水浸透、打着油滑的缰绳,齿缝间发出野兽濒死的低吼。车厢内,太子昭的身躯被甩得像布袋里的碎石子,紧握环首刀的手骨节惨白如骨雕。手臂上的伤口在剧烈颠簸中又被撕开,新鲜的血液重新浸润已经板结发硬的衣袖,染出一道更深的褐红。

后方,沉重的蹄声如碾压心房的石碾滚雷般迫近!飞蝗般密集的箭矢贴着颠簸车顶划过,钉在路旁树桩上,尾羽犹在震颤!

“驾——!”伤重的车夫发出最后的咆哮,鞭梢炸响如霹雳!

前方河岸豁然开朗!冰面宽阔幽暗,映衬着天际最后一点青灰微光。河岸边上,几个模糊人影立于一艘小舟之旁。

“跳!”郑姬声音撕裂般尖锐!不等车马停稳,她猛地推开右侧车门!寒风如冰水泼面!

昭毫不犹豫,用整个臂膀护住母亲,朝车门外模糊的地面猛扑下去!身体沉重撞击在冻得铁硬、布满冰碴子的岸泥上!刺骨寒气直透骨髓!他挣扎滚开,连爬带滚,将郑姬也拽了出来。

岸边的影子疾步冲来。是一老一壮。老人动作颤巍却坚定地搀扶起郑姬,那壮实汉子双臂猛然发力!竟将那沉重如山的马车生生推得偏移了方向!疾冲的马车轰然撞向另一侧岸边堆积的渔网与破船!

“走水!”河对岸突然响起尖利的哨声!数支熊熊燃烧的火箭骤然升起,如流星撕裂浓重夜色,划过黑暗冰封的河面!炽热的箭镞拖拽着不祥的尾焰,呼啸着扎入马车撞毁处的干草渔具堆中!

轰!火光猛烈爆燃!赤红焰舌如同巨兽贪婪的舌头,瞬间舔舐吞噬了大半个车厢与驾车的断臂汉子!惨烈的人声混杂着木质爆裂的脆响刺破夜空!

河冰边缘,在冰面微弱反光映衬下,小舟已被推入水中。冰层极其单薄,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一支燃烧的火箭呼啸而落!嗤地一声深深扎入船艄新漆的木板中!火焰猛地跳动起来!

老艄公怒吼着,脱下身上棉袍不顾一切扑打着那跳跃的火苗!浓烟和焦糊味霎时弥漫开!火未扑灭!他猛力操起船桨!桨头狠狠撞在船舷上几枚冻硬的碎石上!石屑和火星瞬间一同飞溅!微弱的火焰挣扎着,黯淡下去!

一叶扁舟在冰碴浮动的寒冷水流中摇晃着驶向黑暗深处。岸上火光冲天,映红了冰面。身后追兵马嘶声和叫嚷在浓雾中变得模糊扭曲。几支疾驰而来的箭矢射中冰面或近处水面,激起冰冷的碎冰和水花。

郑姬瘫坐船舱,剧烈喘息着咳嗽,突然捂住了嘴。借着对岸尚未熄灭的火光,昭猛地看见母亲指缝间渗出刺目的鲜红!血珠滴落在她深色的外衣前襟,迅速洇开,如同暗夜里骤然绽放的不祥花朵。昭的心猛然收缩!紧紧抓住母亲手臂,那滚烫的体温灼烧着他的掌心!

“娘……”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如同沾满血腥的碎石。

郑姬艰难地摇头,用力推开他的手,目光越过冰河黑暗的寒水,刺透浓雾和夜色,死死盯向临淄城方向那片隐约升腾、被火光映照得幽红的天空。那里,正无声翻涌着无尽的黑暗。

宋国都城商丘的宫墙在凛冽北风中肃立如铁,城楼上冰冷的黑色玄鸟旌旗在风中啪啪作响。内殿四角兽炉中,被特意燃起的上佳香炭散发馥郁暖香。然而殿心矗立的宋襄公兹甫,身形在厚重的玄端礼服下似乎略显清减,他那张素称仁厚的脸上,此刻每一道皱纹都如同新劈开的刻痕。

太子昭与郑姬双双伏于冰冷的玉阶之前,身后是宋国群臣林立的身影。

“襄公!”昭抬头,声音竭力控制,却仍有未褪的战栗与血丝的粗粝,“齐国祸乱骤起,群奸擅立,父死不敛……易牙、竖刁弑君祸国之徒盘踞临淄!无亏之辈……怎堪九鼎之重!”他急促喘息着,“恳请上公!”伏拜下去,额头用力抵在冰冷的金砖,声泪俱下,“念及昔日托孤之情!护我先君法统于不坠!”

襄公的目光静静垂下,落在阶下那孱弱而狼狈的年轻身影上。少年太子衣袍染满泥尘与汗渍,衣袖破损处赫然可见裹伤白布渗出点点暗红;他身侧的郑姬虽竭力维持仪态,憔悴得如同一株在冬日寒风中随时折断的芦苇,掩住口唇的手指缝隙里,正悄然渗下新鲜的、刺眼的血珠。

襄公缓缓阖上双目。眼前并非阶下涕泪横流的母子,而是十数年前画面——烽烟滚滚,自己继位之初,宋国根基尚虚之时,那个威震天下的桓公姜小白,曾策马亲临宋境。彼时齐军甲光耀日,然桓公却在营前亲自下马执礼,毫无霸主之倨,声如金铁,将他嫡出幼子的未来,郑重托付于己:

“襄公仁义昭彰!异日齐国若有事,此子……需得你庇护周全!” 桓公目光灼灼。

那托付,犹在耳畔!

此刻,齐宫血火,托孤少年一身血污匍匐面前。郑姬指缝间渗出的血迹,此刻仿佛灼人眼目——那是齐国法统正被生生撕裂的暗影!

襄公再抬首时,眼中湿润尽褪,唯余一种磐石般的凝重与锐利的锋芒:“不义不祥,神人共愤!”他声音不高,却如磨利的青铜撞向编钟,清越而沉凝,穿透殿宇,“齐桓公乃天下共仰之伯主!今薨于奸逆!六十七日暴尸!孤……”他扫视阶下群臣,声调陡然拔高,字字如锤凿进金铁,“不容此辱!不容祸乱!不容法统倾覆!宋起仁义之师!伐逆!定齐!正名!”

“伐逆!定齐!正名!”阶下群臣声浪骤然炸开!如怒潮冲决堤岸!金玉铿锵!无数戟戈顿地之声汇成雷霆!震荡得殿宇深廊嗡嗡回响!

襄公双手猛力向前一挥!宽大袖袍带起风声!殿门轰然大开!狂猛地涌入凛冽刺骨的北风!吹得殿中烛火狂舞欲灭!殿外广场上,无数待命的宋国甲士如同肃穆的森林瞬间被点燃!战鼓骤然炸响!沉重的鼓点压过了一切风雪!旗帜猎猎,刀矛汇成无边的寒光之海!

太子昭在冰冷金砖上挺直了脊背,手臂的剧痛似也麻木。泪水混着血污淌过他苍白面颊。母亲郑姬染血的手指深深抠入他手臂,她的呼吸灼热短促,却不再颤抖,目光亮得如同焚烧殆尽的余烬,直射向殿外那片刀戟如林的刺骨寒光!

冬日的寒气一丝丝钻过殿堂窗棂的缝隙,凝成空气中白絮般的霜痕。无人敢靠近寝殿深处那片令人窒息的区域。那扇巨大的金漆殿门终日半掩,透不进多少天光,只在门轴缝隙间流泻出一线灰暗的光带,斜照在冰凉的金砖上。殿内空气凝滞了数不清的日夜,一股超越想象的腥甜中夹杂着强烈酸腐的气息,不断从门缝中丝丝缕缕挤出,如同无形的、滑腻的触手,无声无息地蔓延到前殿、回廊,每一次轻微的气流拂过,便带来一阵令人眩晕欲呕的涌动。负责夜间值守的甲士不得不轮换到最偏僻的殿角,依然无法逃避这无处不在的阴魂气息,每一次轮值交接,眼中都密布惊惧的血丝。

长卫姬已极少离开她深锁的宫室,整间宫室内燃着价值千金、气味浓烈的百和香饼。但那些奇异昂贵的香气,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住那从遥远寝殿深处不断渗透而来的腐朽甜腥——它如同无形毒瘴般从门底缝隙、从梁柱孔隙顽强钻入。

“砰!”一只青白玉碗被长卫姬狠狠摔砸在熏得乌亮的铜炉上!碎片与滚烫的汤药四溅飞洒!侍奉在侧的女奴连惊叫都未及发出,已然吓得魂飞魄散,瑟缩伏地抖如秋蝉。

“无用!全是无用!”长卫姬尖利的声音在浓香弥漫的殿中显得格外刺耳,“再点!点上那进贡的龙脑!把四角都点上!”

新换上的宫娥颤抖着点燃更多香饼,浓郁的异香如同有形白烟般升腾而起。殿外突地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内监几乎是翻滚着扑进殿门:

“娘娘!新、新君……新君他……”

长卫姬眼神如淬毒寒钉:“如何?!”

“新君……登临大殿,欲与朝臣议事……那、那气味……新君刚至阶前……”内监喉结滑动,恐惧使他几乎无法成句,“新君……呕得……竟无法自持!朝堂上……诸公大夫……个个掩鼻色变……混乱难以形容……”

长卫姬如遭重锤!身体猛一摇晃,几欲栽倒!她扶住沉重冰冷的案角,枯瘦指节用力攥住雕花边缘,仿佛要将指甲生生嵌进硬木里去!胸中那压抑太久的狂躁与挫败如同烧熔的铁汁猛然撞上喉头!她张嘴——

“呕——”一声无比痛苦的干呕猛地自喉间喷射而出!她躬下身,身体剧烈抽动着!额角青筋暴起!然而除了酸苦的胆汁,胃里已是空空如也!极度的厌恶与那无处不在的腥腐气息彻底摧毁了她最后的强撑!

内监和宫娥们惊恐地围拢上前。长卫姬发髻散乱,猛地甩开一切试图搀扶的手!她双眼赤红布满血丝,声音却嘶哑如同夜枭啼血,每个字都浸透了冰与毒:

“竖刁……易牙……速将……速将‘他’……挪入侧殿!择日!择日发丧!”

寒日的余晖被浓重云层完全扼杀。齐国宫苑深处,所有门户殿阁都紧紧闭锁。唯独内殿那扇巨大的正门被彻底推开,让外面凛冽的寒气能够汹涌贯入。

刺鼻的香云剧烈升腾翻滚,数十座巨大的香炉环绕那方冰冷巨榻狂烈燃烧着百和香饼,浓白烟雾如同纠缠挣扎的蛟蟒,试图扑杀空气中沉凝不散的那股深重恶孽气息。

竖刁那张布满沟壑的枯槁面孔僵硬如同风化千年的蜡像,眼中却闪烁着异常亢奋而警觉的光芒。他手持一册泛黄陈旧的竹简,声音在缭绕香雾中刻意拔高,尖利如同青铜薄片刮擦:

“礼!国之重器!天子七月而葬,诸侯相五月!今我桓公,伯主之尊,当行诸侯礼……”

“闭嘴!”易牙庞大的身形矗立在殿心那片最惨淡的阴翳里,突兀打断了竖刁滔滔不绝的诵读。他脸膛如同涂抹了一层青灰,声音如同被沙砾磨砺过:“快!覆衾!殓尸!”

棺椁已被合力抬入。那并非最上等的楠木金棺,而是匆忙征调来的老漆椁室,透着一股仓促和敷衍。

一层层繁复重叠的锦绣纻丝被数十名面蒙浸透香汁厚重帛巾的役者捧来,由竖刁颤颤巍巍地铺展覆盖在龙床之上。每一层华贵织物落下,仿佛都试图埋葬一段可怖的记忆,却怎么也压不住那层诡异气息。

当盖覆的最终程序迫近,竖刁深吸一口浓烈香料气息压住胸腹翻腾,凑近榻前仅剩一层覆盖的轮廓……他枯爪极快地捏住覆盖头部丝衾一角,如同驱赶秽物般猛地向下一拽!

刹那间!

难以想象的景象撞击众人眼球!

那昔日威仪的头颅,曾被“尊王攘夷”光环笼罩的面容,已全然难以辨认!暗紫色皮肉崩解如烂泥,如同被无形蛀虫啃噬朽烂的木雕!深深塌陷的眼窝内布满粘稠灰白的糜烂物,鼻子处仅剩几个幽暗孔洞!嘴角被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撕裂开,狰狞地向两侧延展,仿佛凝固着一声跨越死亡的、愤怒而痛苦的无声咆哮!腐烂最为彻底之处,甚至依稀裸露出发暗的头骨!其上有细微蠕动的痕迹!浓黄粘稠的尸液早已将华贵丝枕浸透,如毒蛇般蜿蜒洇开,浸润了下方大块锦褥,板结成板硬的暗褐!那是一种浸染到骨髓深处的污秽烙印!

“呕——”

“呜哇……”

巨大的恐惧和生理性的极度厌恶瞬间击穿了所有准备!役者们再也无法控制!几个扑倒在地疯狂呕吐!浓烈香料也无法压制的恶臭瞬间弥漫!

易牙庞大的躯体猛地一个剧烈趔趄!脚下沉重金砖湿滑如同覆盖着腥腻油脂!他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两把!轰然巨响!他那如铁塔般壮硕的身躯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那曾经搅动天下风云、操持宫廷杀伐的双手,此刻沾满了地上不知名的肮脏污秽!他的脸也埋在了那片潮湿粘腻的冰冷之中,身躯剧烈抽搐着!

唯有竖刁。他死死捏住那页竹简,枯瘦手臂如同两段僵直的朽枝,几乎戳进龙榻边缘!他那张遍布褶皱、宛如枯死老树皮的灰败脸上,此刻却涌动起一种混合着极端疯狂、亢奋与扭曲的奇异潮红!一双细小的眼睛瞪到了极致!死死地、死死地锁住榻上那狰狞的遗骸!嘴唇不停地抖动着,仿佛在无声地诵读着某种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咒文!某种超越死亡的巨大情绪彻底吞噬了他!

宫室外,风雪猛然加剧,狂风发出尖锐的呜咽之声,如同天地垂落最沉重的丧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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