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英雄谱

一棹碧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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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断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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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曲阜城垣间流动的薄雾,带着沁骨的冷湿。鲁宫阶石上凝结的微霜,踩上去滑腻且冰凉。公子遂的宽袖被风吹得起伏不定,他脚步略快,袍袖灌满了清晨带潮气的风。中大夫臧孙辰在宫门外迎住了他,面皮紧绷,忧色凝重。

“上卿,公室已遣六乘之副。但临淄……”臧孙辰声音压得很低,字字都裹着沉甸甸的不安,“依旧递来消息,言语暧昧,夫人车驾迟迟未动。”

公子遂脚步顿了一瞬,眼睫下的深眸锐利冷峭,旋即若无其事踏过门槛,衣摆刮过冰凉的石地。深阔殿中只闻檐下铜铃被风偶尔拨弄的闷响,以及自身袍服曳地的细微窸窣。鲁宣公姬俀高踞阶上主位,冕旒垂下的玉珠遮去了大半面容,唯见挺直的肩背线条紧绷,泄漏着他远超年龄的重压。案前那份帛书,卷轴边缘似被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捏攥,褶皱深刻。

公子遂行至丹陛之前,垂首,双手拱揖,腰背深深弯折下去,行了一个几乎触地的重礼,宽大的玄端服下摆如墨色水流在冰凉的地面铺开。“臣,遂,奉命入齐。旦夕即行,必亲迎夫人归阙。”

宣公年轻的声音在大殿高深的穹顶下透着一丝极力压制的微颤:“仲父…齐国久居夫人而不遣,诸卿…”他的目光扫过阶下默立的孟孙、叔孙几家长老,那目光里既有探询,更有一种被无形绳索勒紧的焦虑,“议一议,临淄之意,究竟何在?”

“大王,”叔孙长老踏前半步,苍老的声音在空旷殿中分外清晰,“夫人乃先君文公嫡配,国母之尊,久羁他国,鲁室颜面何存?”话语掷地有声,带着宗室的耿介,“况齐国无端留难,其心叵测,我鲁国岂可一味谦抑?”

宣公没有接话,冕旒后的眼神落在下阶侍立的公子遂身上:“仲父此行……可有万全把握?”

公子遂再次躬身,额头几乎贴到交叠的手背,声音不高,却沉如磐石:“臣,身负王命,即刀山火海,亦当往之。齐国若有不允之意……”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从千斤石磨下艰难挤出,却又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臣,当据理力争,竭尽心力。纵有倾国之财帛,或割让膏腴之土……”言及此处,他似乎感到周遭空气为之一窒,孟孙家老大夫的目光骤然凝紧如针。公子遂的脊背挺得更直,几乎带着孤傲的硬度,“……亦在所不惜。惟愿夫人早归,新君得奉慈闱,以安国人殷望。”

阶前死寂,寒气随着风丝丝沁入骨髓。鲁宣公沉默良久,广袖内的指节绷得惨白。他终于低声道:“寡人无他念,惟盼仲父…早携慈母归国。车驾已在宫外等候仲父。”

公子遂肃然再拜:“臣谨遵君命。”

他退后几步,才转身,玄色的朝服衬得他身形如一道决绝的孤影,径直穿过那两列沉默如泥塑木雕的卿大夫,向着宫门浸在寒春晨雾中的光亮走去。门外,执戟的甲士身影在薄雾中模糊如魅,御者手执长鞭静静侍立在六乘副车之侧。车旁垂手侍立着几名亲随侍卫,面容都被冻得青白。

副使柳下惠迎上一步,神色凝重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与焦虑:“上卿,齐情未明,此行…”

公子遂脚步未停,径直登车:“起行。”

御者长鞭挥动,马匹嘶鸣,在薄雾弥漫的阡陌上拖出六道深痕。曲阜的灰墙矮房慢慢被抛远,车轮碾过郊野湿泞的泥土,溅起点点泥星。

初春的齐风刮在脸上,比鲁地更添几分粗砺。公子遂立在空阔的齐宫庭院之中,玄端之服在风中翻飞。齐宫高耸的台基投下沉重的阴影,将他整个笼罩。一位齐国下大夫神色倨傲地站在阶前,声音拖得缓慢又漫不经心:“贵使稍候,敝国君上此刻……尚有他务缠身。”

柳下惠上前一步欲言,公子遂却伸臂将他拦住,动作果断,只轻轻一摆。他面容沉静如水,目光缓缓扫过庭院四周——两侧执戟的齐国甲士,身形高大,如同铜浇铁铸,甲胄泛着冷硬的寒光;他们的眼睛冰冷地直视前方,仿佛眼前这鲁国使者不过是一尊无足轻重的石像。

光阴在这威压的注视下,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冻。

日影缓缓从廊柱东侧移到正中头顶,毒辣阳光直射下来,穿透公子遂薄薄的朝服冠冕。额头颈间汗水凝聚,沿着鬓角滑下,洇湿了玄色的领口。庭中只闻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甲叶偶尔碰撞的冷硬铿锵。

阶上传来脚步声,拖沓又沉重。公子遂抬眼,齐惠公在数十名臣僚簇拥下立于高台,宽大的袍袖在风中鼓荡,玉旒之后的目光模糊不清,威严深重。

齐惠公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饱食后的慵懒与威严:“鲁使远来辛苦。寡人观表文,知汝君孝心切切,甚感欣慰。然……”他话锋一转,那懒洋洋的语气陡然注入一丝不容置疑的冰棱,“鲁夫人姜氏入齐侍疾,情深义重。其父既殁,哀恸伤损根本。此刻归国,非但不能慰藉思亲之苦,恐更有加重其忧烦之虞啊。”

公子遂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面上竭力维持着刻入骨子里的庄重谦和:“启禀君上,”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穿透宫庭的肃杀气息,却浸透压抑的水汽,“敝国新君践祚伊始,朝野翘首,殷盼国母慈晖普照,以定国本民心,昭彰孝道人伦。夫人久居故国,于礼法有亏,恐伤两国累世姻亲之好,亦使天下侧目,以为……”

“礼法人伦?”齐惠公打断他,声音并不提高,却如钝锤重击在沉闷的空气里,“公子遂!汝此言是暗指寡人不通人伦、不解礼法了?”高台上群臣的目光骤然凝聚,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齐刺而来。

公子遂脊背挺得僵直,喉头似被无形之物死死扼住,每一个字都需耗费千斤之力:“外臣……万万不敢!外臣肺腑之言,只恐新君孺慕心切,思念至深,寝食难安,日夜悬心!君上明鉴万里,深悉人情,定能体恤敝国新君拳拳赤子之心……”他再次深深揖下,几乎折断了腰肢,“夫人滞留一日,新君即多受一日锥心之痛!外臣……恳请君上以恩义为重,俯允夫人回归鲁邦!”那最后几字,已是带着嘶哑的哽咽。

高台上一片死寂,唯余旌旗拂动的猎猎之声。

良久,齐惠公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那弧度若有似无。他微微扬手:“罢了。齐鲁世为甥舅,其情深远,寡人岂有不成全之理?”声音变得极其温和,令人捉摸不定。

公子遂心头一松,随即又猛地悬起,重压接踵而至:“然,”齐惠公语调悠长,“寡人观汝国新君,年少登位,国事未熟。鲁邦承周礼之重地,若有丝毫差池,恐危及国祚根基。为保汝君无忧,安泰永固,寡人思之……”他顿住,目光扫过庭中那片凝固的玄色人影,语气平稳得近乎残忍,“寡人欲暂借汝济西之土,以为鲁齐两家共享承平之基石。待汝君临政有成,此土自有归期。公子以为如何?”

济西!公子遂脑中轰然一声炸响。济水之西,广袤丰饶!此言一出,身后柳下惠倒吸冷气的声音清晰可辨,齐廷侍立的甲士,眼皮都未曾眨动一下。

公子遂抬头,迎着高台上那模糊不清却精光闪烁的视线,一字一顿,仿佛要用尽胸中最后一丝热气:“济西……济西之土,得君上庇佑,外臣……代为敝国新君……深感……荣幸!”最后一个字吐出,咽喉腥甜之气翻涌,被死死压住。

“好!”齐惠公朗笑一声,重击在沉闷的宫殿中,“公子遂深明大义!迎归之事,寡人即刻准允!”

齐宫另一处偏殿,空旷肃穆,寒气幽幽。巨大的铜兽炉中炭火微弱,仅能维持一丝暖气。公子遂引着一位身着深衣锦缎、面容端凝清冷的老妇缓步而出。夫人姜氏。

公子遂停在阶下,面朝那高高在上的身影,再次深深拜伏下去,额头触碰冰凉光滑的地砖:“臣……叩谢君上仁慈!迎归夫人之大恩大德,鲁国上上下下,没齿难忘!”

阶上无话。齐惠公背对着他们,宽厚的背影如山岳般稳定,只看着姜夫人缓缓登车的方向。公子遂再拜起身时,目光扫过齐惠公身侧一侍立大夫。那人手中握着一幅细密的帛卷地图,正小心摊开,他低垂着眼睑,枯瘦的指尖精准而快速地划过其上标注的济西之域,随后收拢帛卷,动作迅捷无声地转身隐入殿内深沉的暗影中,如同水滴入海,消失无痕。

公子遂最后望了一眼那深不可测的大殿深处,袍袖微颤,旋即敛容转身,跟着姜夫人的车驾队伍,快步离开了这空旷冰寒之地。每一步踏在石板上,都似踏在刀锋之上。

溽暑如蒸笼般覆盖着齐鲁大地,热风裹挟着水汽,在草木之上拖拽出粘腻沉重的滞重轨迹。曲阜宫苑里的蝉鸣铺天盖地,撕裂了午后凝滞的燠热空气。

“割土?”鲁宣公猛地从坐席上支起年轻而略显单薄的胸膛,双颊因突如其来的震惊和屈辱而透出不正常的嫣红。几个时辰前刚在庭中迎奉嫡母姜氏,那场刻意盛大的繁文缛节尚在眼前,此刻面对殿中垂首肃立的公子遂和叔孙氏两位重臣,一句“齐索济西之地”,如重锤将他撞得眼冒金星,指尖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割土……仲父……” 他声音抖索,喉结急促滚动数次,目光死死锁在公子遂玄色的袍服下摆上,仿佛要烧灼出一个窟窿,“当日迎母于临淄,寡人只知仲父劳苦功高,未闻……未闻有此……应允之事!”

公子遂岿立不动,如石雕。热风掀起他一丝不苟的冠缨,露出的鬓角已染薄霜。额角有清晰汗珠渗出聚拢,缓缓滚落。他不曾去擦拭:“大王,”他的声音平缓、肃穆,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维持这坚硬的表象,字字沉重如铅,“国之大政,存亡系于呼吸。夫人为国之嫡母,君位之根基。当日情形紧急,若不应齐国所求,夫人断难归国。”他微微一顿,殿内寂然可闻汗滴落地的微响,“臣于危难之际,权宜而为,以一处边隅之地,换国本安固,宗庙永延。此乃……大计。”最后两字如沉石落水。

叔孙氏向前踏出一步,那一步踏碎了令人窒息的沉寂。这位宗室老臣须发皆张,枯槁的手指直指公子遂,沙哑的声音因激愤而撕裂:“季文子!亏你身为上卿,执国之柄!‘权宜而为’?‘大计’?割让宗周所封、祖宗血汗所遗之膏腴疆土?此为资敌!此为……卖国!”他的声音在“卖国”二字上陡然拔高,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苍老的绝望与愤怒。他猛地转向王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王!国土之重,重于社稷!今日割济西,他日齐人贪心更炽,我鲁国岂有残躯可献?公子遂擅专之权,置国君宗庙于何地?”他额头重重磕在冰凉坚硬的殿石上,发出一声闷响,“臣叔孙氏泣血以告,宁死不敢认此城下之盟!”

殿门外的阳光白得耀眼,蝉鸣尖锐刺耳。鲁宣公跌坐在王座之上,冷汗顺着年轻的脸颊滑落,滴在他玄色的丝质朝服前襟,晕开一小片深色。他环顾阶下,季文子低眉垂目,双手恭敬交叠在身前,如同一尊泥像;其他几位卿大夫目光游移闪烁,不敢与其对望。公子遂挺立其间,承受着所有的目光利刃,依旧沉稳如石壁,只是袍袖下的手紧紧捏着那柄象征鲁国正卿身份的玉圭,骨节因为用力而青白凸出。

最终,鲁宣公缓缓地、沉重地闭上了眼睛。那长长的睫毛在年轻的面颊上投下深深阴影,嘴唇苍白地翕动:“济西……济西……既已出口……寡人……只能允之。”每一个字都重如千斤磨盘碾过,“季文子……”

年轻的季文子像被无形的针刺了一下,猛地上前一步,声音紧绷而压抑:“臣在!”

“备礼……厚礼,”鲁宣公的声音细若蚊蚋,“再访齐廷……议定会盟交接之期。”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密布血丝,直射公子遂,“仲父!割土之责,寡人今日担下!然割土之辱,”少年的声音陡然带出铁锈刮砺般的冰冷,“寡人生平一日不敢或忘!”他拂袖猛然起身,踉跄一步才站稳,随即头也不回地冲下王座丹陛,宽大的玄端朝服如同泄了气的旗帜,带着无法承受的屈辱重重拖过地面,在所有人僵滞的目光注视下消失在殿角通往内宫的黑暗甬道深处。

那背影裹着无尽的年轻君王的耻辱与悲愤。

车轮碾过夏末干裂的黄土,卷起漫天尘烟,鲁国使臣季文子率领的二十乘大车组成的浩荡车队,如同蜿蜒的黑龙,艰难跋涉在前往齐国边境平州的土道上。骄阳似火,无情舔舐着每一寸裸露的土地。沉重的车辙压过,留下深深的痕迹,随即又被热风卷起的尘土迅速覆盖。车马所载的金珠玉帛,在粗布遮盖下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沉重气息。押车的甲士汗流浃背,甲叶在毒日下滚烫,却无人敢脱卸。

齐军军营驻扎在济水西岸的河滩上,连绵的帐篷密密麻麻犹如大片灰白色的蘑菇群。营盘坚固,矛戟林立。黑色旗帜上的巨大“齐”字在灼热的气流中剧烈翻卷咆哮。数千齐军甲士列成整齐威严的方阵,甲胄映着刺目阳光,连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冰冷的金属光泽的海洋。

齐国的黑色王旗在迎宾高台正中猎猎作响。齐惠公高踞主位,玄衣纁裳,冠冕堂皇,神态雍容。两侧文武大臣依序排开,个个表情肃穆。当鲁国使者季文子艰难登台,伏地行拜礼时,他那略显单薄的年轻身躯在齐国庞大的威仪前,仿佛风中飘零的枯叶。

“鲁使季文子,代鄙国寡君,叩谢齐君大义!”季文子额头紧贴燥热的台板,声音穿透喧闹的风和旌旗撕裂空气的声音,清晰送出。

“嗯。”齐惠公略略抬手,目光如同俯瞰蝼蚁,未曾有丝毫暖意。他的话语简短,仿佛眼前之事不值一提。

交割仪式漫长得令人窒息。双方官吏鱼贯而出,各执长长的薄册书卷。齐国的司土与鲁国的舆官彼此相对展开手中丈量土地的绳索,每一步拖拽都需在册页上详细记录位置、尺寸、沟渠、山林、水泽归属。双方嗓音平板刻板,在旷野上反复回响:

“…东至济水三里平沟。”

“…确认无误。”

“…西以原有旧堑为界,复立石表三处…”

“…确认无误。”

“…南接原齐鲁故道,北连…”

“…确认无误。”

声音干涩机械,重复着每一寸疆土的切割与转让。齐惠公稳坐如山,偶尔垂询身边近臣一两句,语调和缓,仿佛谈论的是天气而非疆土。与之截然相反的,是远处那位垂手恭立的鲁国正卿公子遂。他的玄端袍服被强劲河风吹得紧紧贴伏在身上,勾勒出瘦削而僵硬的轮廓。他如同一截枯木,凝固在烈日与河风之中,纹丝不动。唯有侧脸那条紧绷的线条以及捏着玉圭那只用力到发白的手,才稍稍泄露了他内心万钧重压下沸腾的血与冰。他站立的姿态,就像一座沉入地狱的雕像。

仪式进行到日落时分,庞大的书卷在双方主官执笔写下名讳,然后郑重地交换墨迹淋漓的契书。当那象征济西土地所有权的厚重帛卷被齐人最终收起,一种沉重而令人作呕的沉默笼罩了整个高台。

仪式尾声,季文子再次趋步上前,从身后侍从手中接过一只覆盖着精美锦缎的托盘。他手指微微颤抖着揭开锦缎,呈上一对雕琢繁复的玉璧。玉璧在白日余晖下流转着温润而冷冽的光泽。

“此玉,”季文子的声音竭力维持平稳,“乃鄙国寡君感念齐君仁慈,愿使齐鲁情谊,如美玉之坚贞,永世长存。”

齐惠公垂下他那几乎被玉旒遮掩的目光,淡淡瞥了一眼那宝光四溢的玉璧。他身旁一个侍臣会意上前,伸出了那双苍白而微胖的手,极其恭敬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将那托玉璧的托盘接了过去,那动作如同拾捡自己的遗失之物般自然。

齐惠公的嘴角终于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对某种既定事实终于完成的默许。他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夕阳下的肃杀:“鲁君之情,寡人……铭记于心。”

齐营中号角忽然呜咽般长鸣,撕裂了黄昏浓重的暮色。黑压压的齐军方阵开始缓慢地移动。他们分成整齐的队列,步伐沉重而统一,如同漫涌的黑色洪水,无情地踏过界碑,缓缓注入那片新近获得、在夕阳下泛着赤红霞光的济西沃野。

“撤!”一名齐国将军于马背上厉声高喝,声音嘹亮如鞭。

“呜——呜——呜呜呜——”凄怆的青铜号角再次被吹响。

早已列队于东侧的鲁国甲士们闻声开始后撤。他们的脚步远不及齐军那般整齐划一,带着仓惶与疲惫,深红的鲁军旗帜在暮色中委顿地飘动着,犹如点点干涸凝固的血迹在后退。沉重的步伐在干涸的土地上杂乱扬起一阵阵绝望的尘烟。

鲁国君臣肃立于河岸高处。残阳如血,泼洒在浩荡奔流不息的济水上,也泼洒在鲁宣公年轻的脸上。他定定地凝视着对岸那片渐次融入无边黑暗的土地轮廓线,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如同冷风中的一根芦苇。公子遂立于宣公右后方一步之处,姿态依旧保持着人臣的恭谨。暮色为他刻板的侧脸覆上一层深刻的阴影,那阴影的硬度胜过青铜,而唯一能让人窥见一丝动荡的,是他垂落身侧那只手——那只手的手指痉挛般地死死掐进自己掌心,指尖深陷,几乎要将血肉刺穿。

黑暗终于合拢,将西岸那片陌生的、死寂的鲁国故土彻底吞没。

寒风卷着霜气,扑打着曲阜古老的城墙。宫苑里的梅树光秃秃的枝丫伸展着,在惨淡的日色下如同无数向上天伸出的枯瘦手臂。公子遂在通往王宫主殿的漫长甬道中疾步穿行,玄色朝服的下摆在风中被吹得向后猛烈飞舞。一位鬓发斑白的宿卫老将紧追着他,气息粗重,步伐却丝毫不敢怠慢。

“上卿!王城戍卒尚需三日整备!”老将军的声音沙哑焦灼,在寒风中显得有些破碎。

“调曲阜甲士三千!今日申时,务必备齐兵车百乘!”公子遂脚步未停,声音冷硬如铁。

“……诺。”老将沉重应下,转身跑开,沉重的甲叶声急促远去。

公子遂踏入殿门。大殿内光线暗淡,压抑的空气仿佛凝固的寒冰。鲁宣公正踞坐于案前,案上散落着摊开的简册和一小块朱砂墨迹。他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面色青白,年轻的嘴唇紧抿成一道毫无血色的直线。

“大王!”公子遂匆匆行至阶下,草草揖礼,语速极快,“莒国拒绝调停,公然撕毁停战血誓,其背信之行,罪在不赦!臣请大王亲征!即刻拔营挥师,伐莒!收复向邑!”

“亲征?”鲁宣公的指尖缓慢而用力地划过案上冰冷的玉制简边,发出细微的刮擦声。他目光阴郁地扫过公子遂布满焦灼的脸,“伐莒?齐惠公此时在何处?”

“齐君已应盟约,遣高固引一军自北来援,不日即与我军会师于向邑之野!”公子遂语意铿锵,胸膛微微起伏。

“好。”鲁宣公猛地站起,腰间环佩发出激烈碰撞的脆响,“备车!”他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带着一股强行压抑的暴烈。他年轻的面庞因激动而微微扭曲,那是对长期压抑的一次不顾后果的宣泄,是对被羞辱的尊严一次绝望的反击。他大步流星地走下台阶,玄色袀服的宽阔袖摆重重地拂过冰凉的阶石,卷起一阵带着尘腥的疾风。当他擦身而过公子遂身旁时,公子遂甚至清晰地感受到那具年轻躯体里所燃烧的、带着血腥气的决死之志。

寒风呼啸在向邑的城垣外,卷起细小的雪沫打在冰冷的甲胄上。黑压压的联军围困着这座孤城。

高台之上,一顶巨大的华盖矗立在寒风里,撑开一小片天地。鲁宣公深衣重裘,手扶凭栏而立,目光穿透薄雪望向远处的城邑。公子遂侍立其侧,玄端外披厚厚狐裘,依旧显得身形僵直。

甲叶铿锵,齐将高固登台。他身形魁梧,披挂着齐军特有的坚固黑甲,步履沉浑有力,踏在木质台板上发出咄咄闷响。他行至鲁公身前丈许,草草抱拳拱手为礼,声音洪亮粗豪:“鲁公!雪大,拖沓无益,破城只待今朝!”

鲁宣公点了点头,雪沫落在他年轻而紧绷的眉峰上,化为冰凉水迹:“有劳高将军麾下儿郎。”

高固大笑,转身大步踏至高台边缘,猛地拔出腰间佩剑,长剑在漫天飞雪中反射一道凄冷的白光。

“破——”吼声裹着风雷,卷起战台下的雪尘,狠狠撞向冰冷的向邑城墙!

“呜——呜呜呜——呜呜!”雄浑而绵长的号角声瞬间撕裂了风雪,犹如凶兽咆哮,直冲云霄!

“杀!”黑压压的齐军方阵应声而动,如同钢铁狂潮,朝着向邑的城墙猛扑过去!云梯如林,密集地架设在护城河边,撞击在冻得坚硬的城墙上,发出沉闷的轰鸣。齐卒冒着城上矢石冰雹般砸落,蚁附登城。血色开始在白茫茫的雪幕上点点爆开,浓烈刺目。

公子遂凝立不动,目光锐利如刀锋,穿越风雪与嘶喊,紧锁着前方的战场。高固立于台前,如铁塔般纹丝不动,唯有腰悬佩剑上的玉饰在寒风中微微摇颤,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和全神贯注的厮杀意志。激烈的攻城如同狂暴的重锤,狠狠砸向高固与公子遂这两尊石像。

突然,向邑城门处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巨响——那是绞盘断裂、钢铁撞击的恐怖声浪!巨大的城门在惊天动地的冲击下猛地向内爆开!

公子遂一直冻结的唇微微开阖:“门……破了。”那声音轻飘得如同雪片落地,落在鲁宣公耳中,却如惊雷炸响!宣公扶栏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发出脆响!风雪骤然加剧,狂乱地抽打着旌旗和华盖,发出呜咽般的呼号。

高固霍然转身,大步奔回鲁公身前,风雪中,他那张胡须虬结的脸上迸发出一种近乎残忍的、带着血光狂热的亢奋光芒,黑甲上凝结的冰霜雪粒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抖落:“鲁公!向邑已破!末将幸不辱命!”

鲁宣公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抽动——那是混杂着胜利的瞬间亢奋与对嗜血杀戮本能的惊恐抵触。他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胃气:“善……善!将军神武!”声音在寒风中断续。

风雪愈烈,向邑城头,齐军的黑旗终于在一片狼藉的残骸与升腾的浓烟中被顽强地插上。公子遂微微抬首,冰冷的雪片落在他的脸颊上,迅速消融,又凝成新的水痕。高固那粗豪的笑声与风雪卷裹的攻城齐军震天动地的呐喊一起冲击着他的耳膜。他目光越过鲁宣公那年轻、激动又隐含一丝不安的侧脸,投向远方被风雪模糊的交界线——风雪阻隔了视线,但济水西岸曾经归属鲁国的土地轮廓线却在他脑中清晰地映了出来,那边界此刻比刀刃更冷。

又一年春寒料峭时。临淄的宫殿带着巨大的肃杀压迫感,空旷得连脚步声都能激起悠长回音。鲁宣公的青色仪仗队伍显得格外渺小无助。他被一位齐国宫令引着登上高台,面见齐惠公——惠公身边多了几张鲁宣公未曾见过的陌生面孔,唯有高固那魁梧的身形赫然侧立阶下。

鲁宣公依礼躬身。

齐惠公的声音在空旷中响起:“鲁君远来辛苦。齐鲁盟好日渐深厚,寡人甚慰。”语调温和,然而下一句陡然降温,“寡人闻鲁君尚有一幼妹叔姬未嫁?闺中待字?”

鲁宣公猝不及防,心头猛地一沉,强压惊疑:“……回禀君上,确有一妹待字宫中。”

“甚好!”齐惠公的语气突然变得轻快,但眼神依旧深不见底,“寡人重臣高固大夫,国之干城,功勋卓着。今其家中嫡妻之位虚悬。寡人欲为主婚,为齐鲁亲上再添一层姻娅之好。鲁君以为……这桩美事如何?”玉旒之后的目光犹如冰刺。

鲁宣公呆立当场,仿佛脚下青砖瞬间崩裂。他猛地扭头看向公子遂,目光里充满了惶急、询问,以及一丝被强压下的怒意。

公子遂脸色凝重如铁,上前半步在宣公耳边以极低极快的速度奏道:“齐势迫人,万不可当面峻拒,宜权且应下,再徐图回国后应对之策。” 每一字都吐得极其清晰用力。

宣公年轻的身体僵直得如同一块冰。他面朝齐惠公那模糊不清却透着巨大压力的轮廓,只觉得喉中堵塞着一团冰冷的生铁,喘息艰难。终于,他低下头,声音细若游丝:“君上……恩德浩荡……寡人……谨遵圣意!”

齐惠公的笑意终于清晰地浮现出来:“好!鲁君果然是深明大义之人。高固!”

“末将在!”高固声如洪钟,大步出列,铠甲铿锵作响。他脸上虬髯舒展,带着毫不掩饰的志得意满,在齐惠公旨意下郑重谢过鲁公。那一刻鲁宣公仿佛是被迫吞下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炭,嘴唇蠕动,却吐不出一字谦辞。

深秋时节,齐国大夫高固的车队抵达曲阜城外迎亲。车队庞大煊赫,黑旗招展如同乌云压境。鲁国宗室的嫁妆队伍在宫中已经备好。队伍前方,鲁君宣公一身正服立在阶前,面色沉得如同冰封的水面。身旁的叔姬被重重叠叠的华美礼服与头冠覆盖,身形纤弱得似乎随时会被风吹散,深衣玄裳后只能看到惨白的一角下颌。礼乐声喧闹繁杂,却丝毫驱不散那压抑的悲凉。

公子遂作为鲁国执政,亲自执礼引送。当他走到车驾前准备行礼引导时,那迎亲队首的高固却猛提缰绳。他那匹漆黑雄骏的高头大马长嘶一声,粗大的前蹄高高扬起,带着凛冽的腥风,几乎要踏到公子遂的脸上!

“唏律律——!”马嘶裂帛惊魂。鲁宫门前的侍从卫士一片悚然,有人禁不住倒退一步。鲁宣公的脸色瞬间由青转白,眸中似有火焰要喷薄而出。

公子遂的动作瞬间凝固——只一个呼吸间,他那即将低垂行礼的肩背陡然挺直如剑刃出鞘!原本谦和垂落的目光如冰凌碎裂,带着冻裂坚铁的寒气,直刺向马背上那张骄横跋扈、带着胜利者轻蔑笑意的脸!周遭的空气霎时间凝结如冰,只闻高固坐骑喷鼻的嘶鸣和马蹄不安刨地的钝响。

就在这剑拔弩张、千钧一发之际,一记沉重的咳嗽声从鲁宣公身后的宫门阴影中传来。叔孙氏长老身形佝偻,却一步一顿、重重地踏出宫门,每一步都踏在所有人的心弦上。他走到公子遂侧前方半步处停下,灰败枯槁的面皮几乎看不出波澜,只微微向公子遂所在的方向侧了侧头,浑浊的老眼中一道极锐利的光闪过,带着强硬的规诫。

公子遂脸上的肌肉剧烈抽动了一下。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时,那冲天的寒意已敛去无踪,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的死寂。他的肩膀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重新弯折下来,以宗室正卿面对他国大夫时近乎折辱的深度,稳稳地施了一个近乎及地的重礼。发冠随着动作向下压了寸许。

高固唇边的笑纹更深、更张狂了。他满意地哼了一声,这才收缰,勒住了暴躁的战马。

玄青彩绘的鲁国婚车在刺骨的寒风里碾过曲阜的青石板路,嫁妆队伍沉默地紧随其后,簇拥着叔姬前往那个冰冷的异国囚笼。公子遂立在宫门高台上的寒风中,看着那深红色的鲁国旌旗被狂风吹卷得猎猎作响,如同挣扎的血迹。他宽袍大袖,在风中疯狂鼓荡,身形却凝固不动,如同宫墙根下那尊风霜侵蚀了数百年的石兽,再无人能窥视他内心的深渊究竟掩藏着什么。

冬日,寒风凛冽如同无数刀片刮过。齐国高氏府邸大门洞开。高固身着锦袍,魁梧的身躯外裹着昂贵的玄色狐裘。他单手搀扶着同样盛装的新妇叔姬,步步走下府邸正门的台阶。叔姬的面容被高高的礼服领口和沉重的发髻遮掩大半,只能从袖口边缘窥见她纤细手腕在微微颤抖。

府前空地上停着一辆华丽的鲁国婚车,但车后原本应随行的、那两匹高大的陪嫁驮马鞍辔鲜明,此时却由马夫牵在手中。那是叔姬嫁入高家时从鲁国带来的陪嫁之物,名为“反马”,象征着一种冰冷的条款——若她将来被休弃,还可乘此马返回母国。此时高固亲自牵着这两匹马,带着新婚妻子叔姬返回鲁国履行“反马”之礼。

“夫人请。”高固的声音故意拔高,带着夸张的殷勤与炫耀,响彻冬日空旷的大街。

叔姬的身子在高固有力的手臂掌控下微微一僵,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被带着前行,迈上礼车。车帘重重落下,隔绝了视线。

高固朗笑一声,翻身上了另一匹属于他的高头骏马,大手一挥。迎亲车驾与那两匹反马一同行动,车轮与马蹄压过冻得结实坚硬的官道,发出沉闷而刻板的声响。沿途齐国看客喧嚣指点,言语间皆是对高固威势的惊叹与艳羡。

鲁宫宗庙肃穆阴冷,仿佛连空气都冻结了千年之久。香烛的气息无法驱散那侵入骨髓的寒冷。祭案上陈列着先祖沉重的牌位。

高固将两匹反马牵入庙门。锦缎覆盖的健硕马匹在寂静的庙堂中不安地踩踏着冷硬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

公子遂立于鲁君侧下方阶前,身形凝铸如铁。他身上那件隆重的玄端袍服上繁复的丝线刺绣显得沉重异常。他抬眼,目光穿透缭绕的青烟,落在被高固攥着胳膊前行的叔姬身上。叔姬垂着头,浓密的发饰几乎压垮了她的颈项,只能从侧面看见一点苍白僵硬的唇角微微抽动。公子遂猛地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幽深的眼底仿佛有看不见的岩浆翻滚鼓噪,又被某种强大的意志死死封住,连他手执的玉圭都在宽袖遮掩下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颤震。

高固松开攥着叔姬的手,大踏步上前,对着鲁国太庙深处的历代先祖牌位,对着面无表情的鲁宣公,声音洪亮中带着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傲慢与放肆:

“齐大夫高固!奉还贵国反马之礼!”他手臂一挥,指向那两匹在青烟烛火中打着响鼻的高头大马,“此马今日重返旧厩,以示——”他刻意停顿,锐利的目光扫过公子遂那张冰冷的石雕面容,以及鲁宣公隐在十二旒珠之后、紧咬的牙关,“——吾妻叔姬,深得吾心,琴瑟和鸣,永无弃遣之虞!”

“永无弃遣之虞!”这七个字如同七根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了鲁国君臣与宗庙的脊骨!鲁宣公身体微晃,玄端冠冕纹丝不动,但指关节在袖中捏得惨白如骨。

高固完成了这仪式,随即回身扶住叔姬的手,朝鲁国君臣象征性地略一颔首,便毫不留恋地转身向庙外走去,步伐阔大又得意。齐国的随从簇拥着这对新人迅疾而出。两匹刚刚被鲁国奴仆牵走的反马再次不安地嘶鸣起来,被齐国侍从粗暴地牵引着离去,带起纷乱急促的蹄声和车辙滚动声。

随着那喧闹远去,冰冷死寂重新吞噬了宗庙。一缕未燃尽的香线在香炉里无息地断裂,细灰簌簌飘落。公子遂一直绷紧如弓弦的身体蓦地松垮下来,极其轻微地摇晃了一下,却又立刻被他强行凝固。他缓缓地、沉重地跪倒在宗庙冰冷的石地之上,额头深埋下去,匍匐不起。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宽大背脊上的华美玄端锦纹起起伏伏,像垂死挣扎的涟漪。然而喉咙深处,被他死死压住的、如同濒死野兽的粗重喘息声,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地、一下又一下地在肃杀的太庙中沉重响起,在冷硬光滑的石壁上撞出绝望的回音。

初春的风携着微暖的气息,已悄悄抚动济水西岸的草茎。公子遂独自一人策马驻立在一处临水的矮坡之上。寒风依旧凛冽,拉扯着他身上宽大的深色衣袍。眼前是流淌不息的济水,水面上浮冰碰撞消融,发出清脆或沉闷的碎裂声。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对岸——那是九年前割让给齐国的济西之地。大片田野在薄薄的寒雾中呈现出模糊的黄褐色,隐约可见几处新竖起的齐国界碑在旷野中投下孤冷的黑点。田野里已有齐人的耕者在田间忙碌劳作,如同大地上缓慢移动的微小虫蚁。九年前的刀剑相逼的屈辱、高固马蹄踏过鲁宫的耻辱,如同烧红的烙铁印记,深深印在心上。

身后传来轻微的蹄声。亲随柳下惠放马缓缓走近,在离他数步远的地方勒住缰绳,沉默地陪伴,一同望向对岸那片已然物是人非的土地。风吹过岸边最后一些枯黄的芦苇,发出萧瑟的呜咽,更衬出旷野的死寂和辽阔。公子遂挺直的脊背在那单调的风声和永不停歇的水声中纹丝不动,仿佛已经在此站了千年万年。许久,他的喉间才缓慢地滚动了一下,终于极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走吧。”

车轮沉重地碾压过曲阜城外的黄土,卷起烟尘。鲁宣公这次赴齐访问的车驾,在晨光中排成了一线。宣公端坐于青铜轺车之上,冠冕十二旒纹丝不动,遮掩了所有神情。公子遂骑一匹黑马护卫在车驾之侧,面色沉静如水,但眼睑深处那份凝固如冰的沉重,如同覆盖着整个大地的初春寒霜。

当王驾仪仗缓缓抵达齐国都城临淄时,气氛却截然不同。齐国仪仗盛大而庄严地在城外排开,军乐喧天,迎风招展的旗帜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齐惠公竟然亲率文武重臣,在开阔的城门广场上迎候。齐惠公本人裹在厚重的礼服之中,步下车驾上前,玉旒晃动间可辨其脸上是和煦甚至称得上热情的笑容。

齐惠公声音高亢洪亮,响彻整个迎宾之地:“鲁君!别来无恙!寡人甚是思念啊!齐鲁兄弟之邦,一衣带水,今日再见,如同再造!”

公子遂紧贴着王驾而立,眉峰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那层浮冰般的表面下急速掠过最深刻的戒备与审视。

入宫礼毕,丝竹暂歇。齐国朝堂上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香气。齐惠公居于上席,红光满面。他举起手中的青铜兕觥:“鲁君!”声音带着酒后的高昂,“寡人听闻鲁国近年修明内政,农桑富足,边境安宁,深感欣慰!”他放下兕觥,语气陡然变得异常恳切,“寡人思虑再三。当年鲁君初临大宝,根基未固,寡人既为长者,亦为友邻,故暂借济西土地以作拱卫之用,此实为安定齐鲁、周全大局之举。”

公子遂执杯的手纹丝不动,指节却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齐惠公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带着一种故意展现的慷慨:“如今鲁君励精图治,气象更新,鲁国国泰民安,邦基磐石!”他一挥手,指向阶下侍立的齐国宗室大臣,“寡人与诸卿共议,深明事理,当信守盟约之言。济西土地……”他刻意停顿,饱含深意的目光扫过僵立阶下的鲁国君臣,朗声道:“……理应物归原主!以表齐鲁盟好之诚!”

鲁宣公猛地挺直了身体!青铜爵在他指间微不可察地一颤,爵内美酒晃出一滴,落在锦席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水迹。年轻的眸子里爆发出被巨大意外猛烈冲击的眩光!震惊、困惑、狂喜……最后全部凝固在那一点酒痕的湿印之中。

公子遂却猛地抬起头,玄端之下挺直的脖颈青筋隐现,那沉寂如万载寒冰的双眸骤然深处燃起一点滚烫的星火!但那星火只是一闪,瞬间便被更沉重的、幽邃的阴霾死死压下。

巨大的惊喜并未如期而至。鲁宣公年轻的脸上血色迅速褪去,握着爵杯的手指根根惨白,死死盯着阶上那个宽厚微笑的庞大身影——那双含笑的眼底深处,冰冷却沉如磐石,重似千钧。宣公的手指微微发颤,那寒意彻骨的洞彻感如同浸入骨髓的冰水。殿内暖融的酒香瞬间变得刺鼻欲呕。他强行咽下喉间的窒息感,勉力让嘴唇弯成一个代表感激的弧度,挤出一句话:“君上……恩德……如山似海!”

齐国史官郑重展开一道金线纹边的繁复帛书。齐国的疆图官面色肃穆、脚步庄重地趋步上阶。他手中稳稳托着一个雕花考究的青铜函匣。当着一殿臣工的面,他在鲁国君臣前跪下,打开铜函。

一卷厚厚的地图被小心翼翼地取出展开。帛书古朴厚重,上面用精细的墨线勾勒出的“济西”二字在烛火下分外醒目。疆图官将那图册高高举起。鲁宣公身后的年轻属官上前一步,双手微颤地接过。那象征土地的沉重图册压得他手臂一沉,几乎捧持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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