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祭往昔
北地边境小镇的短暂休整,并未能缓解云孤鸿与冰璃沉重的伤势,仅仅是让那不断流逝的生机,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喘息。冰璃依旧大部分时间陷入昏睡,冰凤本源枯竭带来的衰败,非寻常丹药所能逆转,她如同一个精美的冰瓷娃娃,布满了细微的裂痕,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破碎。云孤鸿以自身那蕴含着生死二气的混沌逆命之力,日夜不停地为她温养经脉,护住心脉,也只能勉强维系住那摇曳的生命之火不熄。
然而,云孤鸿自己体内的状况,同样不容乐观。逆命魂丹上的裂痕并未真正愈合,只是被新生的、更为霸道也更为不稳定的混沌能量强行“粘合”在一起。三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源自《烛龙逆命经》的死寂逆命之力、苏凝眉留下的纯净龙魂净化之力、冰璃献祭的冰凤本源生机——虽因玄冥骨龙的压迫而暂时融合,但其本质并未完全调和,如同被困在牢笼中的勐兽,在他经脉与魂丹内时刻冲突、撕扯,带来连绵不绝、深入魂魄的剧痛。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刀割火燎般的痛苦。
但他将这些痛苦尽数压下,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唯有那双愈发深邃、偶尔掠过灰寂之色的眼眸,显露出他正在承受的非人磨难。
在小镇停留的第七日夜晚,冰璃难得地清醒了片刻,气息依旧微弱,但眼神清明了许多。她看着盘坐在身旁、正为她输送力量的云孤鸿,看着他眉宇间那化不开的疲惫与隐痛,轻声道:“你……不必一直守着我。你还有……未了之事。”
云孤鸿输送力量的手微微一顿。
未了之事……
是啊,他还有太多未了之事。鬼骨老人的威胁,龙皇归来的阴影,自身污名的洗刷,以及……那最为沉重、也最为渺茫的,关于苏凝眉的承诺。
而这一切的起点,都源于那个地方——天枢宗,青云崖。
一个强烈的念头,如同荒原上的野火,在他心中猛地燃起,再也无法抑制。
他需要回去。
回到那个一切开始,也几乎是一切结束的地方。
不是去复仇,至少此刻不是。而是去……告别。去祭奠。去亲手斩断内心深处,最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对过往的……留恋与幻想。
他看向冰璃,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我需离开几日。你在此地,切勿外出,我已加固阵法,足够隐匿气息。”
冰璃没有问他要去做什幺,只是看着他眼中那复杂难明、却又坚定无比的神色,轻轻“嗯”了一声,再次闭上了眼睛,沉入昏睡之中。她信任他,如同信任苏凝眉曾守护他的那份执着。
是夜,月隐星稀,乌云蔽空。正是潜行匿迹的好时机。
云孤鸿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冰璃,身形化作一道几乎融入夜色的澹澹灰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镇,向着记忆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方向,疾驰而去。
天枢宗,位于中原灵气最为充裕的龙脉节点之一,群山巍峨,云雾缭绕,千年仙家气象,即便经历了数年前那场惊变,从远处望去,依旧能感受到其底蕴的深沉与厚重。
然而,靠近之后,便能察觉到与往昔的不同。
护宗大阵的光辉似乎不如以往那般璀璨夺目,反而多了一层厚重的、偏向防御与隔绝的沉凝气息。山门处巡逻的弟子数量明显增多,且神色警惕,纪律森严,不见了过去那种大宗门弟子特有的、略带散漫的从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仿佛惊弓之鸟般的氛围。
“封山……”云孤鸿隐匿在远处一座山峰的阴影中,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山门,心中默然。酒肆中听闻的消息得到了证实。玉衡子师叔……不,如今已是玉衡子掌门,看来是下定决心要封闭山门,舔舐伤口,重整旗鼓了。
这对天枢宗而言,或许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但对他这个“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而言,想要潜入其中的难度,无疑增加了数倍。
他并未从正门方向尝试。天枢宗的护宗大阵“周天星斗大阵”玄奥无比,全盛时期,便是化神期修士也难以强行闯入。如今虽因祖师殿受损、能量流转不畅而威力有所减弱,更侧重于隔绝与预警,但也绝非他如今这重伤之躯能够硬闯的。
他需要寻找漏洞。一个他曾经知道,或许如今已被修复,但值得一试的漏洞。
他的身影如同鬼魅,沿着天枢宗外围那无形的阵法屏障,悄无声息地移动着。神识如同最精细的触须,小心翼翼地探出,感知着阵法能量的流转规律、强弱节点。
他避开了几处明显加强了守卫和阵法感应的要地,最终来到了后山一片人迹罕至、名为“坠星林”的原始森林边缘。这里古木参天,瘴气弥漫,是宗门划定的禁区之一,据说连接着地脉阴气,寻常弟子不敢深入。当年他年少气盛,为了采摘一株罕见的“星辉草”炼制丹药,曾冒险潜入过一次,并意外发现了一处因古树根系生长和地脉变动而天然形成的、极其细微的阵法能量间歇性薄弱点。
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否还存在。
他屏息凝神,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甚至连心跳和血液流动都几乎停滞,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块没有生命的岩石。混沌逆命之力虽难以掌控,但在隐匿方面,其蕴含的“死寂”与“虚无”特性,却有着意想不到的奇效。
他耐心等待着,神识紧紧锁定着记忆中的那个方位。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当天地间阴阳交替,阵法能量流转出现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刹那凝滞时,他感知到了!那个薄弱点,依旧存在!虽然比记忆中更加细微,波动更加短暂,但确实存在!
就是现在!
云孤鸿眼中精光一闪,身形没有丝毫犹豫,化作一道比夜色更深沉的灰线,如同游鱼般,沿着那瞬息即逝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周天星斗大阵的内部!
在穿过阵法屏障的瞬间,一股庞大而熟悉的灵压笼罩而来,那是天枢宗山门内特有的、汇聚了千年道韵的天地灵气。这灵气曾经让他感到无比的舒适与亲近,是他在无数个日夜吐纳修炼的力量源泉。然而此刻,这灵气涌入他体内,却与他那充满了逆乱、死寂意味的混沌逆命之力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反应!
“噗!”
他喉咙一甜,一口逆血险些喷出,被他强行咽下。体内那本就勉强平衡的力量,再次剧烈震荡起来,逆命魂丹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不敢怠慢,立刻全力运转《烛龙逆命经》,将自身气息与周围环境的排斥感降到最低,同时如同阴影般融入林木的黑暗中,避开可能存在的暗哨和巡逻法阵。
进入宗门内部,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愈发强烈。
熟悉的亭台楼阁依旧,飞瀑流泉未改,但往来弟子的脸上,少了过去的飞扬与自信,多了几分沉郁与警惕。他甚至看到了几处明显是后来修复的建筑痕迹,带着崭新的、与周围古朴环境格格不入的色泽,那是当年大战留下的疮痍。
他没有去往各峰主殿,也没有去寻找任何故人。他的目标明确而唯一——后山禁地,青云崖。
沿着记忆中那条隐秘的小径,他如同一个幽灵,在熟悉的山林中穿梭。这里的每一草,每一木,甚至某些岩石的棱角,都曾留下过他年少时的足迹与回忆。他曾在这里练剑,在这里与师兄弟嬉戏,在这里聆听师尊(那个他曾经敬爱的师尊)的教诲……
往昔的画面,不受控制地一幕幕浮现。
大师兄叶寒舟手把手教导他剑法时的严谨与偶尔流露的关切……
小师妹柳青青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喊着“云师兄”时的娇憨……
与凌清雪于月下切磋,笛声剑影相交时的朦胧情愫……
还有师尊天枢子,在那青云崖顶,背对着云海,向他阐述天枢道法精义时的高深莫测与……他曾经以为的期许……
那些画面,曾经是他生命中最温暖的色彩,是他道心坚定的基石。
如今,却都蒙上了一层血色与欺骗的阴影,变得支离破碎,如同锋利的玻璃碎片,每一次回忆,都切割着他的灵魂。
他加快了脚步,近乎逃离般地,向着那最终的“终点”而去。
越靠近青云崖,空气中的警戒阵法便越是密集。显然,即便过去了数年,这里依旧是宗门重点看守之地。云孤鸿凭借着对宗门阵法体系的深刻了解(这了解,曾是天枢子亲自传授),以及对能量流动远超从前的敏锐感知,如同在刀尖上跳舞,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所有明暗的警戒。
终于,那熟悉而孤峭的崖顶平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月光挣扎着从乌云的缝隙中透出些许,惨白地洒在冰冷的青云岩上。平台空旷,寂寥,与他记忆中那个血色的夜晚,似乎并无太大不同。只是曾经沾染鲜血的地方,已被彻底清理干净,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崖边那株被剑气削断的千年孤星草,残骸早已不见,原地生长出了几丛新的、顽强的绿意。
一切,仿佛都被时光无情地抹平。
云孤鸿缓缓走上平台,脚步落在冰冷的岩石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夜风吹拂着他银色的发丝,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寒,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冰冷。
他走到平台中央,那个他曾经醒来、手握断玉剑、身旁躺着师尊“尸体”的地方。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抚摸着那冰凉光滑的岩面。指尖传来的触感,与记忆中那温热粘稠的血液截然不同,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寒意。
就是在这里,他的人生被彻底颠覆。
就是在这里,他背负上了弑师的滔天罪名。
就是在这里,他与凝眉那纠缠九世的宿命,被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再次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他闭上眼,脑海中清晰地回放出那夜的每一个细节——剧烈的头痛,手中的断玉剑,师尊背心的剑痕,空气中澹澹的梦魇花花粉香气,以及随后赶来的叶寒舟那目眦欲裂的质问,柳青青失声的痛哭,戒律长老严昊铁青的面孔,还有……那将他击落噬魂渊的、蕴含着痛心与愤怒的天枢云手……
每一个细节,都如同昨日发生,清晰得令人窒息。
他曾无数次在梦魔中重回此地,无数次在绝望中质问苍天。如今,他真的回来了,以这样一种方式,独自一人,站在了这命运的转折点上。
他没有愤怒地嘶吼,也没有悲伤地痛哭。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如同化作了一块与平台融为一体的岩石。所有的激烈情绪,似乎都在过往的磨难与失去中,被沉淀、压缩成了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但在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他在祭奠。
祭奠那个他曾经真心敬爱、侍奉如父的师尊——天枢子。不是后来那个揭露了九世同炉阴谋、冷酷无情的窃命者,而是更早之前,那个会耐心指点他修行、会在他们犯错时严厉斥责却又暗中回护、那个在他心中代表着正道与威严的师尊形象。那个形象,早已随着青云崖上的真相和镇龙渊底的最终坦白而轰然倒塌,但曾经存在过的敬仰与濡慕之情,却并非虚假。他祭奠的,是那份早已死去的、属于过去的师徒情分。
他在祭奠。
祭奠那早已逝去的同门之情。与叶寒舟亦兄亦友、相互扶持的岁月;与柳青青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时光;与众多同门一起修行、一起历练、将天枢宗视为家园的日子……这一切,都随着那跌落噬魂渊的一掌,随着后续的追杀与对立,随着凝眉的牺牲与他自身的“魔化”,而彻底埋葬,再也回不去了。
他更在祭奠。
祭奠那个曾经名为云孤鸿的天枢宗天才弟子。那个心怀正道、光风霁月、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轻人。那个他……曾经的自己。
那个云孤鸿,已经死了。
死在了青云崖顶的诬陷之中,死在了噬魂渊底的龙骨之旁,死在了葬星海的逆命之路之上,死在了镇龙渊畔凝眉消散的瞬间……
如今活着的,是一个背负着魔君之名、身怀逆乱之力、心如寒冰、只为执念而行的……复仇者与追寻者。
许久,许久。
云孤鸿缓缓站起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在惨淡月光下显得愈发幽深的眼眸,仿佛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古井。
他走到崖边,俯瞰着下方那深不见底、终年弥漫着蚀魂瘴气的噬魂渊。那里,是他命运的另一个起点。正是在那渊底,他遇到了烛阴龙骨,缔结了逆鳞血契,从此与凝眉的命运再次紧密相连,也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
寒风从渊底呼啸而上,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带着蚀魂瘴气特有的、能消磨神魂的阴冷气息。但他周身那混沌逆命之力微微流转,便将这股气息隔绝在外,甚至隐隐有种将其吞噬、转化的趋势。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几块小心收藏的、苏凝眉养魂玉镯的碎片。冰冷的碎玉在月光下,没有反射出任何光泽,只是沉甸甸地躺在他的掌心。
“凝眉……”他低声唤道,声音沙哑而干涩,融入了风声中,微不可闻。
他没有说太多。千言万语,九世情仇,似乎都已在不言之中。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握着那些碎玉,仿佛在与那个早已消散的魂灵,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告慰?承诺?抑或是……诀别?
或许都有。
最终,他收起了碎玉。目光再次扫过这空旷寂寥的青云崖顶,仿佛要将这里的一切,都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然后……彻底封存。
他转身,不再回头。
来此一遭,并非为了寻找答案,也并非为了凭吊伤怀。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仪式,一个与过去彻底告别的仪式。
从此,世间再无天枢宗弟子云孤鸿。
唯有银发魔君云孤鸿。
他的身影,如同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悬崖边的阴影之中,沿着原路,向着来时的方向潜行而去。
来时心潮暗涌,去时意冷如冰。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再次穿过那处阵法薄弱点,离开天枢宗范围之时,他的神识猛地一动,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却带着几分熟悉的能量波动,从不远处一座偏僻的山谷中传来。
那波动……带着一种纯净而凛冽的剑意,以及一丝……难以化开的沉郁与挣扎。
云孤鸿的身形骤然停滞,隐匿在黑暗之中,目光如同利剑般投向那座山谷的方向。
那个方向是……
思过崖?
而那股剑意……虽然比记忆中更加沉凝,更加内敛,甚至带上了一种他所不熟悉的彷徨与苦闷,但其核心的本质……
是叶寒舟?!
他不是已经辞剑远行,离开天枢宗了吗?为何会出现在思过崖?而且,这股气息……
云孤鸿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