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雨是从清明前三天开始下的,黏糊糊的,裹着坟头纸烧剩的灰,在青石板缝里积成一道道黑黄色的水痕。我蹲在“陈记香烛铺”的门槛后,看着对面裁缝铺的老王头撑着伞走过,裤脚溅起的泥点里,竟混着半片没烧透的黄纸,纸上“往生”两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肿,像泡烂的舌头。
“小远,把里屋那捆‘七层香’拿出来。”柜台后传来陈叔的声音,他手指间夹着根没点燃的烟,烟灰簌簌落在账本上,把“李家庄 李四娘 香烛一套”的字迹晕成了黑团。我应了声,转身掀开布帘往里屋走。里屋堆着成箱的冥钞和纸扎,空气里飘着檀香和潮湿纸张混合的怪味,像有人把寺庙的香灰泡在了水里。最里面的货架上摆着几捆用红绳扎着的香,比普通的香粗一倍,表面裹着层暗黄色的蜡,摸上去发黏——这就是陈叔说的“七层香”,说是烧的时候能通七层地府,让死人把话传得更清楚。
我刚把香抱在怀里,就听见外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雨水泡透的棉线,一扯就断:“陈老板,您这儿……有没有能让我见着我女儿的香烛?”我掀着布帘往外看,女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外套,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眼眶红肿得像烂桃,手里紧紧攥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扎着羊角辫,笑起来嘴角有个梨涡,看着不过七八岁的样子。
陈叔把烟按在烟灰缸里,声音沉得像巷子里的青石板:“王秀兰?你女儿……不是去年清明走的吗?”叫王秀兰的女人点点头,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柜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是,是去年掉河里的……可我总梦见她,说冷,说没人给她送新衣服……我想烧点好的,让她托个梦,跟我说说话。”陈叔沉默了一会儿,从柜台底下抽出一个木盒子,盒子是深褐色的,上面刻着些歪歪扭扭的花纹,看着有些年头了。他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对蜡烛,蜡烛是暗红色的,像凝固的血,烛芯是黑色的,比普通烛芯粗不少,顶端还沾着点灰黑色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这对‘引魂烛’,你拿回去。”陈叔把蜡烛推到王秀兰面前,声音压得更低了,“今晚十二点,在你女儿坟前点上,别让人看见,也别说话。等蜡烛烧到一半,要是火苗变了形,你就问你想问的,她会听见。”王秀兰连忙伸手去接,手指碰到蜡烛的时候,突然“啊”了一声,缩回手来,指尖通红:“这蜡烛……怎么这么烫?”陈叔皱了皱眉:“别碰烛身,拿烛芯那边。这烛是用老坟土混着蜡做的,活人碰多了不好。”王秀兰忙点点头,用指尖捏着烛芯,小心翼翼地把蜡烛包在塑料袋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钱,数了好几遍,才递给陈叔,转身跌跌撞撞地冲进雨里。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忍不住问陈叔:“陈叔,那对蜡烛真能引魂?我怎么看着有点怪……”陈叔没回答,只是把木盒子放回柜台底下,又抽出一根烟点燃,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不该问的别问,好好看铺子。”我撇撇嘴,没再说话,只是心里总觉得不对劲——那对蜡烛的颜色,还有烛芯上的灰黑色东西,总让我想起去年清明,我跟着陈叔去后山坟地收香烛时,看见的那具泡在河里的女孩尸体,皮肤就是那种暗红色,指甲缝里还沾着泥。
当天晚上,雨下得更大了,巷子里的风声像女人的哭声,绕着香烛铺的窗户转。我躺在里屋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听见外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翻纸扎。我爬起来,揉着眼睛往外走,刚掀开布帘,就看见柜台前站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件粉色的连衣裙,头发湿漉漉的,垂在肩膀上。我心里一慌,刚想叫陈叔,那身影突然转过身来——是照片上的那个女孩,扎着羊角辫,嘴角却没有梨涡,脸色白得像纸,眼睛是两个黑洞,没有眼白,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
“你看见我的蜡烛了吗?”女孩的声音细细的,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带着股腥味,“我妈妈给我买的,红色的,好烫……”我吓得腿都软了,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纸扎箱,纸扎的小轿车倒在地上,发出“哗啦”一声响。这时候,陈叔从他的房间里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黄符,往女孩身上一贴,女孩尖叫了一声,声音尖锐得像玻璃划破铁皮,身影瞬间消失了,只留下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像河里的淤泥。
“谁让你出来的?”陈叔的脸色很难看,把黄符收起来,“这东西不是你能看的,赶紧回屋睡觉,明天不准提这事。”我点点头,连滚带爬地回了里屋,用被子蒙住头,浑身发抖。我听见陈叔在外屋走动的声音,还有点燃香的味道,接着是低低的念叨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那一夜,我再也没睡着,总觉得床底下有东西在爬,还有细细的声音在耳边说:“冷……我要蜡烛……”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却照不进巷子里,青石板还是湿的,透着股寒气。我刚起来,就听见巷口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喊着“死人了”。我和陈叔跑出去看,只见王秀兰躺在裁缝铺门口的台阶上,脸色发青,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空,手里还攥着那对暗红色的蜡烛,蜡烛已经烧完了,只剩下两根黑色的烛芯,烛芯顶端的灰黑色东西,竟像是凝固的血。她的身边,散落着几张烧剩的黄纸,纸上的字迹被血染红了,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是王秀兰?”陈叔的声音有些发颤,蹲下身,摸了摸王秀兰的手腕,又探了探她的鼻息,摇了摇头,“没气了,身体都凉透了。”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有人说王秀兰是想女儿想疯了,半夜去坟地烧纸,不小心摔死的;也有人说,昨晚看见后山坟地方向有绿光,像是鬼火。我看着王秀兰手里的烛芯,突然想起昨晚那个女孩的样子,心里一阵发寒——王秀兰是不是真的见到她女儿了?那她为什么会死?
警察很快就来了,勘查了现场,把王秀兰的尸体抬走了,说是要做尸检。陈叔站在人群后面,脸色阴沉,不知道在想什么。回到香烛铺,我忍不住问他:“陈叔,王秀兰的死……是不是跟那对蜡烛有关?”陈叔坐在柜台后,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那对‘引魂烛’,是用枉死之人的骨灰混着蜡做的,烛芯是用死人的头发编的。烧的时候,要是死者的怨气重,就会附在火苗上,要是活人跟它说话,怨气就会缠上活人,把活人的阳气吸光。”
我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那你为什么还要卖给王秀兰?你知道会出事的!”陈叔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的女人,跟王秀兰有点像,怀里抱着个婴儿:“这是王秀兰的姐姐,叫王秀梅,二十年前,她在我这儿买了对‘引魂烛’,想找她淹死的孩子,结果也死了。这对烛是她当年没烧完的,我一直收着,想着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拿。”我看着照片,又看了看陈叔,心里满是疑惑:“为什么会有人来拿?这烛不是会害人吗?”
“因为想见到死人的人,都抱着侥幸心理,觉得自己不会有事。”陈叔把照片收起来,声音里带着点无奈,“就像你爷爷,当年也是为了见你奶奶,买了‘引魂烛’,结果……”我愣住了,爷爷的事我知道,他是在我小时候去世的,奶奶走得早,爷爷一直很想念她,可我从来不知道,爷爷的死跟“引魂烛”有关。“陈叔,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追问着,心里的恐惧越来越深。
陈叔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巷口的方向,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却像是照不透他的影子:“今晚你别在铺子里睡了,回你家去。”我还想再问,陈叔却摆了摆手,示意我别说了。我只好点点头,收拾了东西,离开了香烛铺。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铺子里的香烛好像都在晃动,像是有看不见的手在碰它们,柜台后的木盒子,似乎在微微发烫,透着股暗红色的光。
回到家,我还是睡不着,总想着王秀兰的死,还有昨晚那个女孩的样子。到了半夜,我听见窗外有声音,像是有人在敲玻璃,我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看见楼下站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粉色的连衣裙,头发湿漉漉的——是那个女孩!她仰着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窗户,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一口尖牙,像是在笑。我吓得赶紧拉上窗帘,捂住嘴,不敢出声。过了一会儿,敲门声传来,轻轻的,“咚、咚、咚”,像是用指甲敲的。
“小远,开门,我是陈叔。”门外传来陈叔的声音,我松了口气,连忙跑去开门。陈叔站在门口,脸色苍白,手里拿着那对暗红色的蜡烛,蜡烛已经点燃了,火苗是绿色的,一跳一跳的,奇怪的是,火苗的形状竟然慢慢变了,变成了一张人脸——是王秀兰的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张着,像是在喊救命,脸上还沾着水和泥。
“陈叔,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吓得往后退,指着火苗,声音发颤。陈叔把蜡烛举到我面前,火苗里的人脸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见王秀兰脖子上的勒痕——不是摔死的,是被勒死的!“这烛能显露出死者最后的样子,王秀兰不是摔死的,是被她女儿杀的。”陈叔的声音很平静,却让我浑身发冷,“她女儿当年不是不小心掉河里的,是王秀兰推下去的,因为她女儿有先天性心脏病,治病要花很多钱,王秀兰不想拖累家里,就把她推下了河。”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王秀兰不是很想她女儿吗?她怎么会杀了她女儿?”“因为她后悔了,她想找她女儿道歉,可她女儿的怨气太重,不肯原谅她,就附在烛火上,杀了她。”陈叔说着,把蜡烛凑近我,火苗里的人脸突然变了,变成了那个女孩的脸,眼睛是黑洞,嘴巴张着,发出细细的声音:“冷……妈妈为什么要推我……我要妈妈陪我……”
我吓得尖叫起来,推开陈叔,转身就往房间里跑。陈叔在后面喊我:“小远,别跑!这烛还没烧完,她还会来找你的!”我没管他,躲进房间,锁上门,用柜子顶住门,浑身发抖。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客厅里传来陈叔的声音,还有女孩的尖叫声,接着是东西破碎的声音。我不敢出去,只能躲在房间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祈祷着陈叔能没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下来,我小心翼翼地挪开柜子,打开门,客厅里一片狼藉,桌子倒了,杯子碎了一地,陈叔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根黑色的烛芯,血流了一地,那对暗红色的蜡烛掉在他身边,已经烧完了,火苗灭了,只剩下一堆灰。而在陈叔的身边,放着一张照片,是我爷爷和奶奶的照片,照片后面写着一行字:“引魂烛,引魂归,活人勿近,否则魂飞魄散。”
我看着照片,又看了看陈叔的尸体,突然明白过来——陈叔一直在守护着这对“引魂烛”,他知道烛的危险,却又不想让烛落到坏人手里,所以才把烛放在铺子里,等着那些想见到死人的人来拿,其实是在替他们赎罪。而爷爷,当年也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买“引魂烛”,想找奶奶道歉,结果却被烛里的怨气害死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有声音,轻轻的,像是脚步声。我慢慢转过身,看见那个女孩站在门口,穿着粉色的连衣裙,头发湿漉漉的,眼睛还是黑洞,却没有了之前的凶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小远,我要走了。”女孩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悲伤,“妈妈跟我道歉了,陈叔也帮我把怨气散了,我可以去投胎了。”我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女孩笑了笑,这次嘴角有了梨涡,跟照片上一样:“谢谢你,昨晚你没伤害我。这张照片你拿着,以后别再碰‘引魂烛’了,好好活着。”说完,女孩的身影慢慢消失了,只留下一张照片,飘落在我的手里——是那个女孩的照片,背面写着:“我叫小雅,下辈子想做个健康的孩子。”
我捡起照片,眼泪掉了下来。这时,窗外的天已经亮了,阳光照进客厅,驱散了所有的寒气。我看着陈叔的尸体,又看了看手里的照片,心里明白,有些执念,终究是要放下的,想见到死人的愿望,再强烈,也不能用生命去换。而那些害人的“引魂烛”,就该随着陈叔和小雅的离开,永远消失,再也不要出现。
后来,警察来了,把陈叔的尸体抬走了,说是意外死亡。我把香烛铺关了,把里面的香烛和纸扎都烧了,包括那个装着“引魂烛”的木盒子。烧的时候,我看见火苗里有很多张人脸,有王秀兰的,有小雅的,有爷爷的,还有陈叔的,他们都在笑,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引魂烛”,也没再听过有人因为想见到死人而送命的事。只是每年清明,我都会去小雅和王秀兰的坟前,烧上一束普通的香,放上一张小雅的照片,告诉她,下辈子一定要做个健康的孩子,有个爱她的妈妈,再也不用受委屈。而巷子里的“陈记香烛铺”,慢慢变成了一家花店,卖着各种各样的花,再也没有了檀香和潮湿纸张的味道,只有花香,飘在清明的风里,温柔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