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香港沦陷后的第六天,也是这一年的最后一日。深水湾在铅灰色天空下沉默着,连海浪都显得压抑。盘踞于此的日军像血管中凝固的血栓,扼守着这片战略要地。黛与“疾风组”潜伏在游艇会外围的礁石阴影中,已超过二十小时。他们像三尊被海盐浸透的石像,唯有锐利的目光在暮色中偶尔闪烁,紧盯着那艘散发着诡异生机的“海星号”。
那艘洁白的游艇在布满战争伤痕的码头旁显得格格不入。它并非静止,偶尔会有穿着考究、而非军装的人员在甲板上短暂出现,旋即隐入船舱。昨夜那神秘的灯光信号也未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的、令人不安的静谧。它像一枚镶嵌在敌人王冠上的异色宝石,光芒诱人,却可能连接着最致命的机关。
“太干净了,”阿海的声音带着海风侵蚀般的沙哑,他眯着眼,像老渔民审视天气一样观察着那艘船,“这船吃水很稳,说明储备充足。甲板上看不到一个日本兵,但泊位的位置……你看,正好在探照灯交叉覆盖的死角,又方便随时启航。这不是运气,是精心计算过的。”
小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道:“会不会是……某种谈判?日本人和其他势力?”
黛没有回答,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解读这反常的景象中。这艘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但它指向何方?
就在此时,黛贴身藏着的、仅有烟盒大小的微型无线电信号接收器,突然发出一阵极其微弱、几乎不可察觉的持续低鸣——这不是收到讯号,而是预设的最高级别警报:代表他们与“账房”及其他小组保持静默联络的最后一个备用频率,被未知来源持续、强力地干扰阻塞了。这种干扰并非战时的无差别电波战,而是精准、集中,带着明显的敌意和目的性。
黛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轻轻触碰阿海和小陈,用眼神示意。三人悄然将身形压得更低。
“最后一个备用频率……被锁死了。”黛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重量。
阿海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小陈则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这持续的、恶意的干扰,在他们内部约定的暗语中,被称为“杜鹃的啼鸣”。杜鹃鸟有巢寄生习性,将卵产在其他鸟类的巢中。这个代指意味着:组织内部已被渗透,出现了背叛者(“杜鹃”),而敌人正在利用这个背叛者提供的信息,系统地、精准地破坏他们残存的联络网络,进行“内部清洗”。这并非外部攻击,而是来自堡垒内部的崩塌。
多角度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们:
· 黛的视角: 心脏如同被冰锥刺穿。这意味着,“账房”的失联很可能并非意外,其他撤离路线上的同志可能正面临精准的围捕。“夜莺”(周景明)的暴露?“小山雀”(苏念秋)的被捕?还是“磐石组”或“流水组”中出现了问题?每一个可能性都代表着一条或多条生命的逝去,以及整个“云雀”网络在香港根基的动摇。信任,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奢侈。
· 阿海的视角(务实者的愤怒): 他首先想到的是实际的后果——他们彻底成了孤岛中的孤岛。任何求援、任何信息交换都已不可能。他对那虚无缥缈的“海星号”瞬间失去了所有兴趣,生存的本能尖叫着让他立刻远离这片已被死亡标记的海域。背叛,比正面的敌人更令人胆寒。
· 小陈的视角(理想主义者的崩塌): 信念遭到了最无情的践踏。他原本相信同志间的肝胆相照高于一切,此刻却不得不面对来自背后的匕首。那种幻灭感几乎将他击垮,他紧紧攥着玉佩,指节泛白,仿佛那是唯一不会背叛他的东西。
“我们……我们怎么办?”小陈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阿海看向黛,眼神锐利:“‘海星号’……还能信吗?这干扰,会不会就是他们搞的鬼?引我们出去?”
这是最核心的问题。在“杜鹃啼鸣”的背景下,任何非常规的“生机”都可能是精心伪装的坟墓。“海星号”的异常,与这精准的内部清洗,在时间上的巧合,太过骇人。
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着每一个细微的可能性。
· 可能性一(最坏): “海星号”是敌人设立的指挥点或监听站,甚至就是“清洗”行动的指挥部。干扰源就在船上,那灯光信号是冷酷的嘲讽。
· 可能性二(复杂): “海星号”属于某股试图与日军合作的第三方势力(如某些摇摆的富豪或国际投机者),内部清洗是日本人主导,二者并无直接关联,但他们撞上了枪口。
· 可能性三(微小但存在): “海星号”属于一个试图在乱世中保持独立或另有所图的隐秘团体,他们或许也察觉到了日军的清洗行动,那灯光信号是向同样身处绝境的人发出的、极其谨慎的试探。
《韩非子·内储说上》有言:“恃人之不以爱为我,而恃我之不可不为也。” 此刻,不能依赖任何外部可能的“善意”,只能依靠自己对形势的判断和不可不为的决断。
“我们不能去‘海星号’了,”黛最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在‘杜鹃’被找出之前,任何非常规的接触都可能是自杀。干扰源可能就在附近,我们在这里多停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她看了一眼那艘白色的、如同海市蜃楼般的游艇,然后毅然决然地移开目光,仿佛割舍了最后一丝幻想。
“放弃原定潜入计划。我们向半岛南端的备用藏身点转移,那里更偏僻,或许能暂时避开这波清洗的锋芒。记住,从现在起,我们不再相信任何未被绝对证实的信号或接触。活下去,查明‘杜鹃’是谁,才是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
内部清洗的信号,如同一声丧钟,不仅宣告了联络的断绝,更在他们心中筑起了一座冰冷的、名为“怀疑”的坟墓。他们缓缓后撤,融入愈发深沉的暮色,将“海星号”的谜团与死亡的干扰波一同抛在身后。前路愈发迷茫,而来自背后的寒意,比日军的枪口更加刺骨。在这沦陷之城的岁末,清洗已然开始,而他们,既是猎物,也必须在绝境中,成为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