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爷……”朱允炆声音微颤,目光游移,满心惶然。
朱元璋神色平静,语气低沉:“你前些时日召集一众学子办文会,搅动国子监风气,让那些读书人为你四处奔走,组建什么‘党羽’。”
每说一句,朱允炆的脸色便黯淡一分。
话落之后,殿中寂静无声。
朱元璋缓缓抬眼,直视朱允炆:“咱命你闭门思过,已过去半月有余,你说说,这些日子都反省了些什么?”
话音未落,朱标与朱允熥皆将目光投向那人。
朱允炆心头一紧。若此时殿上只有皇爷爷一人,他低头认错也无妨。可朱允熥就在侧旁,那目光如针般刺来,令他难堪至极。
“皇爷爷,孙儿之过,在于行事急躁。”
“其一,听闻大哥名号,便认定杨士奇是假冒之徒,贸然将其带走。”
“其二,心存疑虑却未交官府处置,实属越权。”
“其三,带出国子监诸生,耽误他们课业,确有不当。”
一口气列出三条过错。
外人听来,似是诚恳悔过。
细品之下,却觉词意含混。所言之错,皆归于“情急”二字,仿佛只是因热心太过,才略有失当。
甚至说到后来,竟垂首敛目,一副受委屈的模样。
朱元璋眸光微敛,盯着这个自幼视为温顺的孙子,眼中掠过一丝冷意。
“就这些?”他再度开口。
朱允炆眼神微闪,心中明白皇爷爷真正想听的是什么。
当年朝堂之上,皇爷爷曾当众揭破他的心思——关于那位大哥的事。
可那件事,皇爷爷能说,他不能认。
一旦开口,便如自断前路。
“皇爷爷明鉴,孙儿虽有急切,但绝无恶意挟持杨士奇……”
他还欲辩解。
朱标眉头轻皱,失望渐深。
朱元璋却只长叹一声。望着眼前这孩子,他曾以为性情敦厚,纵无卓识,亦知上进。今日所见,却令他心底凉透。
“好。”他缓缓道,“那就依你所言,只是冒进。”
那个在朝中对贪官污吏毫不留情、动辄严惩的洪武皇帝。
在面对血脉亲族时,却总留三分余地。
他深深吸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但记住,爷爷容你一次,不容再二。”
“办文会,若说是为大明荐才,尚可宽宥。可借势位之便,拉拢国子监学子,此风不可长。”
“此事,绝不轻微。”
朱允炆闻言,脸色骤松,心中暗喜——难关已过。
连忙应声道:“皇爷爷教训得是,孙儿今后定不再扰动监生,必让他们安心向学!”
“国子监乃储才之地。”朱元璋声音低缓,却字字清晰,“将来这些人是要做我大明栋梁的。他们该修的是忠贞之节,立身之本,不是攀附权贵、追逐虚名。”
朱允炆一度觉得,眼前这场考验已然顺利渡过。
可就在刹那之间。
朱元璋的目光落在朱允炆微微上扬的嘴角上,随即开口,语气沉稳却如惊雷炸响。
“你心里明白这些,倒也算清楚。”
“可你最致命的一点疏漏,还压根没浮出水面。”
“大明,是有太子的。”
“即便论及第三代继承之事,那也是二三十年之后才该考虑的议题。眼下就急着拉拢亲信、培植势力,你是想让江山未稳便陷入分裂吗?”
话落如铁,砸在地上。
朱允炆脸上刚浮现的笑容,顷刻僵住,像是被寒风冻住一般。
“皇……皇爷爷……”他的声音发虚,几乎不成调。
方才那些言辞,早已在朱元璋心中埋下失望的种子。
他抬手一拦,制止了对方继续辩解的冲动。
接着说道:“你如今十六七岁,再过二三十年,便是三十六七的年纪。”
“我大明,从不留三十岁以上仍居京城的亲王。”
“所以——”
“年关一过。”
朱允炆的脸色刷地惨白,喉头滚动,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咚!”
他膝盖一软,几乎跪倒。“皇爷爷!”
但老皇帝已心意已决,纹丝不动。
“两淮之地,虽不及江南繁华,可淮西乃我起兵之处,根基所在。”
“你自幼受我器重,天资不差,举止有度,礼法无懈可击。”
“我的儿子们,皆被派往边疆戍守,所去之处,风霜苦寒,只为保家卫国。”
“我对他们如此严苛,正是为了你们这些晚辈能安享太平。”
“如今你也将成年。”
“正如我所说,大明没有年过三十仍留京师的亲王。”
说罢,朱元璋缓缓起身。
语气温和,不见怒意,神情亦无起伏,唯有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眸,透出不容更改的决断。
那份平静,反而令朱允炆心底发寒。
他瞪大双眼,满是震惊与错愕,仿佛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宣判。
不是说……
只要闭门思过,上次的过错便可一笔勾销?
为何今日,竟会变成这般局面?
他脑中一片混乱,百般思索也寻不到答案。
与此同时,朱标神情骤变,显然也没料到父亲此次竟如此坚决。
朱允熥心头一震。
这样的祖父,他极少得见。
那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姿态,分明只有一种解释——
他已经决定,要为这位二房长孙,正式封王!
“皇爷爷!您亲口说过,只要孙儿认错,过往便不再追究!”
“孙儿年纪尚小,舍不得离开您啊!还未及冠,还未及冠啊!!!”朱允炆双目含泪,几近哀求。
事已至此。
他心里已然明白,为何皇爷爷会突然做出这般重大的决断。
回想方才,皇爷爷反复询问自己是否当真想清楚了。
朱允炆心头一紧,冷意自脊背升起。
“皇爷爷,我对……大哥,并非全然信任。”
“可!”
“大哥终究是……”
话未说完,便被无形的威压截断。
朱元璋立于高阶之上,目光如刀,落在眼前这个孙儿身上。
“允炆,以咱的身份来说,对你们这些子孙,该给的一样不会少。”
“亲王的岁禄、田产,年年齐整。”
“有本事的,派去边疆镇守江山。”
“才具平平的,也让他们在江南等地安享太平。”
“对你,亦是如此。”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
“什么都能平。”
“唯有一样不行!”
“那就是龙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