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涟漪尚未平息,那只伸出水面的手已沉入暗流。甘草未动,只将袖中纸条攥紧,苦杏味渗入指尖,如针尖轻刺。他不动声色收回手,当归粉瓷瓶贴身藏好,布包重新系牢背后,确认无一物遗失或被动过。
漕船靠岸,木板吱呀作响。他踏上码头,江北寒风扑面,裹着湿泥与腐根的气息。他鼻翼微动,辨出其中一丝麻腥——乌头之气,阴滞而锐利,与三棱供词所述“剧毒培植”吻合。他抬眼,半夏庄轮廓隐现于雾后,青瓦高墙围出一方药田,田埂交错如脉络,甲、乙、丙三区木牌清晰可见。
人群围聚在庄门前,却无人近前,只低声议论。一名衙役立于阶上,佩刀端正,见甘草登岸,快步迎下。
“先生可算到了!”那人压低声音,“庄主死得蹊跷,他的合伙人天南星和管家生姜快吵起来了!”
甘草点头,未应话。他从袖中取出一段密信节略,仅露“奉命查逆药事”六字,递至对方面前。那人扫一眼,神色稍缓,抱拳道:“在下紫苏叶,奉令守此,等的就是您。”
“何时发现尸体?”
“今晨卯时初。”
“何处?”
“药窖。”
“如何死的?”
“嘴角有汁液,脸色发青,像是半夏中毒。但……”紫苏叶顿了顿,“现场留了乌头幼苗,还有拖拽痕迹。”
甘草目光一凝。“药窖可曾清理?”
“未动。我下令封锁,等人来查。”
甘草不再多问,随其步入庄门。庭院宽阔,石砖缝隙间生着细草。东侧药房窗扇半开,西侧厢房门闭。正厅前,两人对立而站,气势如弓在弦。
一人锦袍玉带,眉目凌厉,正是天南星。他见甘草进来,冷声道:“又来个外人?这案子官府管不了,何必再添乱?”
另一人粗布短衣,年近五旬,双手粗糙,指节粗大,手中紧握一串铜钥,正是生姜。他未言语,只侧身让开一步,目光落在甘草脸上。
紫苏叶上前引荐:“这位是江南来的甘先生,专为查逆药案而来。”
天南星冷笑:“逆药?我半夏庄种的是救命药,不是毒!庄主昨夜还好端端地与我议事,今日便死在窖中,分明是有人害他!”
生姜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我是今晨第一个进窖的人。门锁未动,钥匙在我身上。进去时,庄主倒在梯口,嘴边有白沫,手里还攥着半截断茎。”
“断茎?”甘草问。
“半夏茎被拔断了。”生姜答,“像是取样时出了意外。”
天南星立刻接话:“他昨日傍晚亲口对我说,要亲自去药窖取样,说新一批药材色泽不对,怀疑有人掺杂。我劝他不必亲往,他说非亲眼查验不可。”
甘草听着,目光扫过二人。天南星衣袍虽华,肩头却沾着几片枯叶,鞋底无泥;生姜衣袖磨破,腕处有刮痕,靴子边缘沾着深褐色湿土。
他缓步走向药田,绕行至甲区。木牌上“甲区”二字工整,下方角落,一道刻痕斜切入木——一个“逆”字,笔划粗粝,似以金属利器仓促划就。他俯身细看,指尖抚过刻痕,纹理僵硬,与三棱所持令牌上的“逆”字标识材质一致。
他直起身,望向药田深处。甲区乌头叶片宽厚,叶色发黑,叶脉凸起如筋,质地僵硬,不似自然生长。他蹲下,拨开表层浮土,根部缠绕细线,线尾埋入地下,通向田埂暗管。
这不是种植,是培育。
他站起,转身回庭,正见紫苏叶欲带人入窖。
“等等。”甘草道。
众人止步。
“谁最后见过半夏?”他问。
天南星答:“我。昨日申时末,他在厅中与我谈完事务,说要去药窖取样,之后我便回房了。”
生姜低声道:“我今晨寅时巡庄,见药窖门闭,未察觉异常。卯时开门取药,才发现……”
“取药?”甘草问。
“是。每日清晨取新鲜半夏制膏。”
“钥匙一直由你保管?”
“二十年从未离身。”
甘草盯着那串铜钥,锈迹斑驳,唯有最末端一把光亮如新。他问:“药窖共有几道门锁?”
“两道。外门铁扣,内门铜锁。钥匙只有一把,在我这里。”
“外门呢?”
“平日不开,除非运货。”
甘草转向紫苏叶:“外门可曾检查?”
“查过,铁扣完好,无撬痕。”
“但有拖拽痕迹?”
“有。从内门至梯口,长约三尺,泥土上有沟槽。”
甘草点头,心中已有推断:若门锁未动,钥匙未失,凶手如何进出?除非——本就是内部之人,或另有通道。
他再次望向甲区药田,那根细线埋入地下,通向何处?
“生姜,”他忽然问,“庄中可有旧井或废弃地窖?”
生姜一怔,随即摇头:“不曾有。”
“那田下暗管,通向哪里?”
“灌溉用的。引江水入田。”
“何时铺设?”
“三年前。”
甘草不语。三年前,正是逆药阁开始渗透北方药市之时。
他回到庭院,目光落在天南星身上。“你说半夏怀疑药材色泽不对,具体指什么?”
“乌头。”天南星道,“我主张扩种乌头,他说毒性太烈,不宜量产。我们争执多次。但这不是杀人理由。”
“你坚持种乌头,是为了药用?”
“是。乌头炮制得当,可治顽痹重症。市场需求极大。”
“可有人收购?”
“有。每月初七,有人来收货,现银交易。”
甘草心头一震。初七交接——与轻粉供词中逆药阁交易时间一致。
他再问:“买家是谁?”
“不知姓名。只知代号‘远志’。”
远志——十二味引药之一。
他转向生姜:“庄主是否反对乌头种植?”
“反对。但他允许试种一区,即甲区。说若确有效验,再议扩产。”
“那你呢?”甘草看着他,“你对乌头,有何看法?”
生姜沉默片刻:“我不懂药理。我只管种、收、制膏。庄主说什么,我做什么。”
“可你掌钥。”
“是。”
“若有人想偷偷出入药窖,你能发觉吗?”
“若动锁,我能发觉。若钥匙被复制……”他低头看钥,“我夜里都放在枕下。”
甘草盯着他,忽问:“你母亲可安好?”
生姜猛然抬头,眼中闪过惊意。
甘草继续:“熟地之母失踪前,最后出现之地,便是江北。你可知她?”
生姜嘴唇微动,终未出声。
天南星冷笑:“你查案查到人家私事上了?”
甘草不理他,只将目光投向药窖方向。寒风卷起衣角,檐下铁铃轻响。
紫苏叶低声提醒:“里面霉气重,先生小心。”
甘草未答。他从袖中取出当归粉瓷瓶,握了一握,确认瓶身未裂,药未泄。然后,他抬手,按住药窖门环。
铁环冰冷,表面覆着薄层湿锈。他缓缓施力,门轴发出滞涩声响,一道幽暗入口显现眼前。
窖内空气涌出,带着陈腐药气与一丝难以察觉的甜腥——那是半夏汁液腐败的味道,混着某种更深的毒质。
他迈步,一只脚踏入门槛。
身后,生姜忽然开口:“先生……”
甘草停步,未回头。
“那晚……”生姜声音微颤,“我巡庄时,听见甲区有动静。过去看,没人。但地上……有一块碎布,像是衣角撕下的。”
甘草缓缓转头:“现在何处?”
“在我房中。我没敢交给官府。”
“为何?”
“怕……牵连庄主名声。”
甘草盯着他,良久,点头。
他收回脚,从怀中取出模具残件,轻轻放入袖袋深处。然后,再次抬手,推向药窖内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