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年,春。
天下初定,百废待兴。
年轻的洪武皇帝祝兴宗,以祭拜先祖为名,开启了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出巡。
仪仗煊赫,旌旗蔽日。
巨大的龙辇旁,是另一架更为华贵,以九只凤凰为饰的凤驾。
大明王朝的圣母皇太后,林羽,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里面,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宫女呈上的精致糕点。
三十年。
一想到这个数字,她就觉得嘴里的桂花糕都变成了苦涩的黄连。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就当是带薪休假,还是终身制的那种。
林羽如此安慰自己,然后又拿起了一块。
第一站,清风山。
当那绵延数里的皇家仪仗出现在山脚下时,整个清风观都沸腾了。
玄灵子身穿崭新的八卦道袍,率领着全观数百名弟子,早已在山门之外列队等候。
他满面红光,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即将功德圆满的飘然之气。
车驾停稳。
祝兴宗一身常服龙袍,先行下车,快步上前,亲自扶起正要行礼的玄灵子。
“道长不必多礼,您是朕的长辈。”
随后,他转身,恭敬地将林羽从凤驾上扶了下来。
“母后。”
林羽的目光,与玄灵子在空中交汇。
一个,是古井无波,仿佛超然物外。
一个,是皮笑肉不笑,仿佛和蔼可亲。
老狐狸。
林羽心中冷哼一声。
这老家伙身上的功德金光,比上次见面时浓郁了何止十倍,那修为,更是隐隐有突破炼神还虚,迈向炼虚合道的迹象。
这波投资,赚得盆满钵满啊。
玄灵子对着林羽,稽首一礼。
“贫道,恭迎圣母皇太后。”
林羽扯了扯嘴角。
“师兄客气了。”
清风观的主殿之内,香火鼎盛。
祝兴宗没有坐,而是站在大殿中央,当着所有道士的面,由身旁的太监,宣读了第一份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清风观观主玄灵子,道法高深,辅佐朕躬,有大功于社稷。今,特册封为‘护国天师’,总领天下道门事宜!”
“清风观,册为‘皇家祖庭’,与国同休!”
轰!
圣旨宣读完毕,整个大殿的道士,全都陷入了狂喜之中。
护国天师!
皇家祖庭!
这是何等的荣耀!这意味着,清风观,已经一跃成为了天下道门之首!
“贫道,谢主隆恩!”
玄灵子再次行礼,脸上那淡然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那是压抑不住的,极致的喜悦。
祝兴宗受了他这一礼,然后看向林羽,像是在寻求夸奖。
林羽还能说什么。
她只能对着玄灵子,露出了一个太后应有的,端庄而疏离的微笑。
离开清风观,车队继续南下。
第二站,杏花村。
当那片熟悉的村落轮廓出现在视野中时,即便是坐在龙辇中的祝兴宗,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
然而,越是靠近,他心中的那份近乡情怯,就越是变成了陌生的隔阂。
村子,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
泥泞的土路,变成了宽阔的青石板路。
破旧的茅草屋,也大多换成了青砖绿瓦的新房。
村民们都换上了崭新的衣裳,只是那一张张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淳朴与热情,只剩下一种面对天威时的,紧张与敬畏。
车驾在村口停下。
祝兴宗没有让任何人搀扶,独自一人,走下了龙辇。
他没有先回村,而是径直走向了村东头的那片小山坡。
那里,有他亲生父母和祖父母的坟茔。
如今,那几座孤坟,已经被修建成了一座小型的陵寝。
祝兴宗在墓前,上了香,烧了纸,然后颁下了他作为皇帝,更是作为儿子的第二道旨意。
追封自己的亲生父母为皇帝、皇后。
祖父祖母,亦有追封。
尤其是当年将他送给林羽的祖母翠丫,祝兴宗更是破例,追封其为“慈献恭和皇后”。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回到了村里。
村中的祠堂前,早已黑压压跪了一片。
为首的,是村里的族老,以及他那些儿时的玩伴。
“草民,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整齐划一。
祝兴宗看着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那个曾经与他一起掏鸟窝,如今却把头埋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的“二狗子”。
他试图让他们起来,试图和他们说几句家常话。
“都起来吧。”
“二狗子,你爹身体还好吗?”
被点到名的青年浑身一颤,哆哆嗦嗦地回话。
“回……回陛下,家父……家父身体尚可,谢陛下天恩。”
他不敢抬头,更不敢再自称“二狗子”。
祝兴宗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些什么。
可看着那一双双充满了敬畏与疏远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再也找不回当年那个领着全村孩子漫山遍野跑的“十六”。
也再也找不回那个可以被人叫做“二狗子”的兄弟。
站在不远处的凤驾旁,林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轻轻一叹。
那个名叫祝十六的少年,死了。
死在了他登基的那一天。
活下来的,只有大明的开国皇帝祝兴宗。
祝兴宗在村里住了三日。
他走过了那条通往清风观的小路,溪水依旧潺潺。
他站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看着一群新的孩童在嬉笑打闹,他们看见龙袍的瞬间,便吓得四散而逃。
物是人非。
他召见了几位儿时的伙伴,赏赐了他们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金银,却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勾肩搭背,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
君,与臣。
一道鸿沟,已然划下。
三日后,车驾启程返回金陵。
临行前,祝兴宗留下了最后一道旨意。
杏花村,在他有生之年,永不加赋。
整个村庄,再次跪倒,感恩戴德的哭喊声,响彻云霄。
龙辇缓缓启动。
祝兴宗坐在窗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
然后,他缓缓地,决绝地,放下了车帘。
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也隔绝了自己最后的一丝温情。
林羽坐在他的对面,清晰地看到,随着车帘的落下,他脸上那最后一抹属于少年的怅然,也彻底隐去。
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帝王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终于完全接受了自己作为孤家寡人的,命运。